你看他早年间那么落魄,还天天配着把剑,他这不是什么黔首出身,就是家道中落,等他长大的时候除了那把剑,什么都不剩了。
所以他从小对自己的人生定位,就是恢复旧贵族的荣光,裂土封王。
只是很多年过去,天外的云来了又去,去了又回,韩信快饿死了也没等到那天。
他读过的兵书,记住的地形,全都变成了云霞的形状,他无数次拎着他的剑,心想要不就卖了这玩意,混口饭吃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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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他终究没卖。
好多人说什么孔乙己脱不下的长衫,放不下的尊严,其实这玩意,放下放不下全看自己,春秋战国那会儿,朝生暮死,尊严比命重要。
只不过贵族士大夫的尊严,除了那把剑,还有太多别的东西。
比如韩信碰见那个给人洗衣服的老妇人,这老妇人见他可怜,请他回家吃饭,少年望着老妇家空荡荡的四壁,不由闭了闭眼。
韩信说,您放心,日后我一定报您一饭之恩。
那老妇人眉头一皱,说我图你报恩吗?你年纪轻轻的,有手有脚,不去做工也不去当兵,还好意思跟我这大言不惭?
韩信面无表情: 那不是士人该做的,我跟他们不一样。
老妇人骂骂咧咧,觉着韩信脑子坏掉了。
其实韩信倒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固执,但贫困窘迫的日子实在太久,磨掉了他的从容,他的洒脱,他唯一能够紧握的就是他一无用处的骄傲。
要是这点东西都没了,他也不是韩信了。
可是很快,他连这点骄傲都没了。
几个市井无赖堵住他,笑着骂他,想抢他的剑,说你要是这么宝贝这把剑,你就拔出来,杀了我啊。
韩信不想动手,杀了他们自己也会死在大秦律法之下,自己不能死在这种小事上。
但韩信也不想交出自己的剑。
市井无赖又笑了,说这简单啊,你从我裤裆下边爬过去,爷就放过你。
风好似从父亲死的那天吹过来,吹僵了韩信的身子,把他跟这个世界隔得很远很远,市井无赖的笑,周围看客好奇的眼,都离少年越发遥远了。
韩信连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都不知道。
只有父亲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他耳边——你不能放弃自己,不能放弃自己的剑,你会等到剑光如日月当空的那天。
韩信是被一阵哄笑声惊醒的。
他回过神,发现自己已经爬过了无赖的胯下,四周全是笑声,这笑声越传越广,乃至几乎传遍了楚地。
韩信的嘴唇抿成一线,提着剑,孤独地走向前方。
如果没有意外的话,大秦治下没有韩信出头的空间,往前几百年,天下列国互相攻伐是不假,可韩信在这种环境里长大,他也不想当个小兵,即便有满腹韬略,也很难直接领兵。
正如几年之后天下大乱,韩信去投奔项羽时所受到的待遇仿佛。
项羽是西楚贵族,他看重的人,要么是自己的部属,要么是原本就带着兵马来投的骁将,再之后就是家世显赫的六国旧贵族了。
更别说韩信的兵法,跟项羽还有风格上的不同。
韩信那些以正合以奇胜的战略战术,在项羽眼里都特别小家子气,都特别阴谋诡计,项羽一次都没听过韩信的建议,只用看傻子一样的眼光看着他。
项羽说,来来来,你看我是怎么破敌的。
破釜沉舟,抓住战机就摧枯拉朽,从一个小胜就能冲垮敌军全部阵型,凿穿敌军的军阵。
赢了。
韩信: ???
有几个瞬间,他也开始怀疑自己学了十几年的兵法到底有没有用处。
只是这几个瞬间很快就过去了,韩信摇摇头,他仍旧执着地相信自己只是没有得到一个机会,但凡自己有兵马,不用多,几千人他就能势如破竹,席卷天下。
这种没来由的自信,往往是无能之辈的吹嘘。
可韩信没有吹嘘,韩信只是自己相信着,既然项羽不信,他就收拾行囊,跑到了蜀地,跑去汉王刘邦的麾下。
那会儿刘邦正焦头烂额,韩信这性格也不是锥处囊中锋芒自显的,就这么被尘埋在了浩浩荡荡的大军之中。
甚至还因为犯了军法,差点被砍死。
也就是行刑的时候,韩信胸中再也难以抑制的愤懑冲霄而起,他抬头望着行刑官夏侯婴,嘶声喊道: 汉王不欲得天下乎?为何要杀壮士?
这声嘶吼里如火山喷发,里边藏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悲愤悲慨,夏侯婴不由动容。
夏侯婴亲自过去给韩信解绑,跟他一番长谈,越谈眼睛瞪得越大,他当夜匆匆去找刘邦,手舞足蹈,说自己遇到了一个大才,大才
但夏侯婴的口才,显然不怎么样,刘邦也没听出夏侯婴口中的韩信有多厉害。
就随手给韩信升了官,没管别的。
这次韩信终于心灰意冷了,他这个性子,很可能老死都不会有人重用,只能在临终之时写下兵法,传之后世,让人明白曾经有个怀才不遇的天才死于乱世。
韩信准备离开。
实在不行,天下诸侯这么多,最强的项羽跟刘邦不能用自己,别人也可以试试。
韩信走之前,还想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交接,刘邦给他升官后,他是治粟都尉,要交接后勤难免跟萧何打交道。
三言两语,条理清晰,萧何跟韩信四目相对,萧何下意识就觉得此人不凡。
然而萧何跟韩信深谈一番之后,不仅发现了这人乃不世出的帅才,还发现了韩信已经心灰意冷,要离开汉中了。
萧何劝了半天,没劝动。
正准备去禀报刘邦的时候,手下来人告诉他,说韩信当夜就跑了。
萧何大惊失色,来不及告知刘邦,匆匆就去追韩信。
当夜明月高悬,山林清幽,刘邦气急败坏,韩信前路茫茫,萧何心急如焚。
没人能知道,他们三人即将完成前无古人,也后无来者的一台大戏。
那天晚上,萧何追上了韩信,并跑到刘邦面前,掷地有声,说韩信,国士无双,大王素来轻佻,比登台拜将,方能得韩信之力。
刘邦挠挠头,说这么玄乎?
萧何重重点头。
刘邦踢翻了洗脚盆,说走,让乃公去见见这个无双国士
那天刘邦见到了韩信,韩信对他侃侃而谈,谈项羽的优势在那,劣势在哪,要打项羽应该从哪里入手,这些东西早在韩信的脑海里翻来覆去过了无数遍,他自己知道他跟项羽是这个时代最天才的兵家选手,他岂能不想如何破敌?
到这已经说得刘邦连拍大腿了,韩信又数遍了项羽身边的将领,把这些将领的性格缺点如数家珍。
刘邦目光灼灼,直接问韩信是不是安插了探子,不然怎么这般清楚。
韩信顿了顿,他在项羽军中的那些年,固然自己的兵法项羽看不上,但营中到底有些中层将领是因为自己几句良言而得了性命的。
这些人不算他的人,但为他传几句消息,还是没问题的。
刘邦大喜过望,说走走走,明天就登台拜将。
韩信望着刘邦,喉咙里有句话想问却总是难以问出口。
他想说: 真的?
可他又不能说,登台拜将对自己而言,不是理所当然的吗?
他是无双国士,他已经尘埋了这么多年,有人见到了他的光,就应该是这个模样啊。
心底深处的那抹不敢置信,是多年来的悲酸辛苦给他蒙上的阴影。
韩信闭了闭眼,把酸涩的泪水藏了回去,他说好,臣一定为汉王取天下。
几天之后,刘邦为韩信举办了盛大的登台拜将仪式,凭刘邦自己的威望,当时并没有什么宿将公开质疑。
那一日韩信站在高台上,阳光刺破云霞,他举起手中的剑,底下跪倒了十万大军。
韩信笑了,他想: 爹,我的剑即将出鞘了。
从前看轻我的,羞辱我的,还有更多看不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的天下人,即将记住如日月横空般的剑光。
从古至今,用兵稳居前三的韩信登上了属于他的历史舞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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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然在用兵之前,韩信还有至关重要的一个任务要解决——刘邦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