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惟皱着眉对我冷冷道: 你以为你死了别人会伤心吗?根本没人会为此感到难过。
我说: 随便。
然后衷心地祝福他: 祝你说到做到。
毕竟我哥为救我而死的那年,所有人都看着我:
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?
后来,我站在我哥去世的那栋废弃楼,从楼顶一跃而下。
可是贺惟,你为什么要哭呢?
1
我哥死的第年,我确诊了癌症。
医院里人来人往,年长的医生皱着眉看完了手里厚厚的检查单,温声问我:
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吗?家里还有其他人吗?
这句话他问过我两遍。
一遍是我进门刚坐下的时候。还有一遍就是现在。
我想我大概病得有些严重。
于是我笑了笑,回答道: 我没有家人,是什么病直接跟我说就好了。
出乎意料地,我并没有对这个结果感到害怕。
检查单重新回到我手里的时候,我捏着薄薄的纸张,有一瞬间觉得它们好像游戏里的体验卡。
死亡不过是留在这个世界的体验卡快要到期了。
想到这,我没忍住又笑了一下。
贺惟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进来的。
闹得最凶那年,我们俩互相放狠话,以后见面也当对方死了。
而现在,我不小心按了那个陌生号码的接通键。
贺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: 过两天就是你生日了,爸爸让我问你要不要一起吃个饭。
我回答得干脆: 不吃,没时间。
贺惟的声音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阵不高兴: 每次喊你你都说没时间,你到底在忙什么?
我走到垃圾桶旁边,抬脚,踩下,垃圾桶的盖子翻了起来。
我把手里的废纸丢了进去,随口道: 忙着去死。
你能不能别老说这种丧气话——
贺惟似乎很听不惯这种动不动就说要去死的话。
不过我也懒得跟他讲下去,说了声: 挂了。
就把电话挂断了。
2
回到家一打开门,嘬嘬就跳了过来。
嘬嘬是我和我哥养的猫。
是只很不顾家的小狸花。
我还记得我哥第一次把它抱回家的时候,它才小小的一团,蜷缩在我哥的怀里。
它好像有些营养不良,我跟我哥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养大。
但长大之后,嘬嘬就特别爱往外跑。
我们还要上学,没空管它。于是后来就逐渐发展成它在外面狩猎,隔几天回来晃一圈看看我们。
也许正是因为这样,我才还能见到它,得到一点属于我哥的东西。
大概是什么时候嘬嘬开始乖乖在家等我回家了呢?
好像也就一个月前。
我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,自言自语道: 所以你也知道我快死了吗?
嘬嘬当然没有回答,它轻盈地跳到我怀里,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。
我抱着它,给它倒好了猫粮,又去打开冰箱。
冰箱里有些空,只剩下两盒装好的生饺子,和几袋馄饨。
上面贴着付子意写的便利贴,潦草地写着要煮多久。
他的字有一点丑。
我取了袋馄饨出来,正烧着水,就接到了贺惟的第二个电话。
他好无聊,一个号码被拉黑,就换一个号码打。
我被吵得烦,接了一个。
贺惟的声音和锅里水咕噜咕噜滚泡的声音混在一起,他说: 爸爸生病了。
我说: 然后呢?
贺惟顿了顿,说: 他想见你。
水烧开了,我把小馄饨丢了进去,热气萦绕。
我疲倦道: 我又不是医生,见我也没用。挂了。
等等,贺惟极快道,你就算还在怪我们,但爸爸对你还是很好的吧,爸爸生病了你来看看也不行吗?
我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停顿了一下,没说话,还是按了挂断。
3
生日那天,我难得把自己收拾好,穿了漂亮的新衣服,正要化个气色红润的妆。
胃里突然一阵绞痛。
这感觉太熟悉。
我趴在洗漱台,干呕了起来。
视线可见处,一片鲜红。
我手抖着,摸索着把口袋里止痛药给吃了。这才没那么痛了。
缓了好一阵,我才打开水龙头,把那些血都冲了。
镜子里映着我苍白病态的脸色,眼底乌青,神色憔悴。
那一瞬间,我突然改变了主意,给贺惟打了个电话,问他在哪个医院。
贺惟似乎早有预料,很快发了地址过来。
4
贺惟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。
他喊了我,又喊了贺愉。
病房里,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在病床边。
贺愉手里拿了个苹果,一边削皮,一边笑眯眯地说些什么。
贺惟就站在一边,手自然地搭上了她的肩。
而另一边,贺先生则很认真听着她讲话,眼神慈爱。
我站在门外,看了一会儿,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进去的必要。
太多余。
正要放下果篮就走,却猝不及防对上了贺太太的目光。
她似乎只是无意地往门外一瞥,也没想到会和我对上。
眼神淡漠。
目光交汇的那一秒,我率先移开视线,转头离开。
江预。
我背过身刚走没两步,没想到竟然听到了贺太太喊我的名字。
我还以为她会继续无视我,就像过去很多年一样。
不过我并没有停下。
直到贺惟冲出来,拦在我面前。
他皱着眉,有些不高兴道: 妈妈叫你,你跑什么?
我抬眼看他。
他面对我时,似乎总是有些不满。
和面对贺愉时,总是截然相反。
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不明白,贺惟明明是我亲哥,可为什么从来没有偏向过我呢?
哪怕一次,也没有呢?
5
我第一次见到贺惟,是在我十五岁那年。
贺先生终于发现,我才是他被抱错的亲女儿。
于是我被带回贺家。
贺愉则是被抱错的另一个。
见到她的时候,贺愉正有些分神地坐在沙发上。
她看见我过来,想要礼貌起身,却被旁边低头玩手机的贺惟一把拉住。
既然都是一家人,没道理你来了我们还要专门迎接你吧。
他的视线从手机屏幕转到我脸上,只不轻不淡地瞥了一眼。
那时候的我并没有明白,他这是在给贺愉护短,似乎料定了我会对她不好。
我只是沉默地跟了贺先生一路,在看见他之后,短暂地朝他笑了一下。
没什么特别的原因,我对他似乎天然就有好感。
因为他是哥哥。
可是他从一开始就不欢迎我。
不像我真正的哥哥。
6
不受欢迎的日子并不好过。
为了不影响贺愉,贺家一直对外宣称,我只是收留的养女。
贺愉的朋友们也因此不喜欢我,觉得是我抢了贺愉的位置,找我麻烦。
往桌肚里面丢垃圾,扔掉我的作业本,指桑骂槐地嘲笑我……
自己没有家人吗?非要跑到别人家去抢别人的家人。
鸠占鹊巢,你怎么好意思喊别人爸爸叫爸爸的。
讨厌鬼,不要脸。
我试过向贺惟求助的。
放学被堵在角落的时候,我有给他打电话的。
可是前一秒还撑着伞,跟贺愉有说有笑的人。
在看清我打过去的电话的那一秒,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。
我喊他: 哥。
我希望他能替我解释。
可是电话那边只传来了冷冰冰的一句: 干嘛?
于是那些话又都被堵回了喉咙里面。
7
忍无可忍。
于是我去问贺愉: 你很讨厌我吗?
而贺愉一副很惊讶的表情: 怎么可能?姐姐你怎么这么想我。
我问她: 那为什么你的朋友总是找我麻烦——
我的话没说完,被贺惟打断: 够了,你能不能别挑拨离间。
我愣在原地。
后来是贺先生笑着打了圆场,他问我: 是不是在学校被欺负了,你跟爸爸讲讲。
我说完之后,他愣了愣,随即笑着摸了摸我的头,温声道: 没事,这些事交给爸爸去解决好吗?
于是我没话讲了。
我不知道他怎么解决的,反正后来那些人没再来骚扰我了。
可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人群散去后。
一楼大厅里,贺惟站在高高的楼梯台阶上望着我。
他说: 我们相处这么多年,我比你更了解她的为人。你污蔑人的手段太拙劣了。
8
最难挨,最难过那年,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,总是会想给我哥打电话。
我以前的哥哥——江祈。
我想说: 我不要待在南城了,我想回家。哥哥,他们对我一点也不好。
可是每次我哥问我过得怎么样的时候,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。
我不想让我哥为难。
9
后来我总后悔,我应该说让我哥带我走的。
我哥对我最好了。
小时候,我爸喝了酒就发酒疯,我哥总护在我前面。
他把我藏到床底,跟我说: 有哥哥在,别怕。
于是我不再害怕。
七岁那年,我妈带着我和我哥,揣着偷出来的身份证和几百块钱,偷偷离开了那个家。
我哥在混乱的人群中,紧紧拉着我的手,跟我说: 牵着哥哥的手,别走丢了。
这一牵就是很多年。
我妈一个人带两个孩子,压力大,忙着工作,没时间管我们。
从小就是我哥先学会的做饭,洗衣服,收拾自己。
然后再学着来照顾我。
我的第一块生日蛋糕,是我哥给我买的。
他说: 神听不见的愿望,哥哥可以听见。
他给我买漂亮的发卡,买放学路上的糖葫芦。
第一次跟人打架,是因为有人骂我,是没爹的坏孩子。
从小学,到初中,再到高中。
我们俩的学校离得有些远,他要穿过两条长长的马路,五个红绿灯,来接我放学。
后来我回了贺家。
走的时候,我哥神色认真地叮嘱我: 如果过得不开心,就跟哥说,哥去接你回来。
我说: 好。
我哥对我最好了。
如果我说了想走,他肯定会带我走的。
也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些事。
10
我哥死的那天,是个阴天。
我在学校门口等贺愉,从放学等到天黑。
后来,一群混混出现,把我堵在学校旁边那座废弃的大楼角落。
我想跑,但没跑掉。
为首的那个男生,我认出来了。是和我同校的一个学生,他跟我表白了,但我并不喜欢他,便拒绝了。
他骂我: 我看上的人,就没有敢拒绝我的。
他扯我的衣服。
我大声呼救,可是周围根本没人,除了挨了几个巴掌,什么水花也没激起。
最后关头,是我哥出现了。
他冲我喊: 快跑,别回头。
来不及想太多,我跑得很快,想找人求救。
却正好碰上了正和贺惟走在一块的贺愉。
贺惟皱着眉问我: 你的脸怎么回事?谁打你了?
我来不及跟他解释,只是求他跟我去救救我哥。
可再跑回去的时候,眼前忽然晃过一个虚影,随即听到砰的一声。
我低头看了一眼,又迅速抬起了头。
身后传来一声惊呼,我茫然地转头,就看见贺惟眼疾手快捂住了贺愉的眼睛。
心里某种可怕的预想似乎成真。我再次低下了头,于是我再也不能骗自己。
眼前这个血肉模糊的人,就是我哥。
11
生命的重量太过轻飘飘。
白布一揭一盖,我哥就变成了一捧骨灰,后来又变成了一座空空的坟墓。
我第一次认知死亡,就失去了我最亲爱的人。
他再也不会讲话,也不会对我笑了。
12
我哥的葬礼上,贺先生和贺惟围在贺愉身边安慰。
我上去质问她: 为什么你要给我发消息让我等你?为什么我等了你那么久你人却不见了?你是不是——
你是不是故意的?
我的话没有说完,被贺先生打断: 够了,现在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。去世的是她亲哥,她比你更难过。
我仰着头看他们。
贺愉似乎惊吓过度,脸色惨白,讲不出话。
贺惟扶着她,面色复杂地盯着我,眼神仿佛在斥责我的无理取闹。
有那么一瞬间,我觉得他们长得好像青面獠牙的怪物。
可我退后一步,这次没有我哥再挡在我的面前。
13
我去报警,想让那群人付出代价。
可是警察说,那段路上没有监控,没有证据,难以定罪。
那是我第一次求我的亲生父母。
我恳求他们: 爸,妈,我求求你们帮帮我,我要他们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。
他们沉默了会儿,面色复杂道: 好。
他们答应我了。
他们答应我了的。
可是最后定罪的时候,那个为首的男生,却只被判了两年。
法庭上,那个男生挑衅地笑着看我。
于是我开始等,等他出狱。
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,我无数次想过,要跟他同归于尽。
可真到了那个时候,他却只给我听了一段录音。
里面是贺愉的声音: 你想报复她吗?我可以帮你。
我愣住了。
他笑得猖狂: 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被判了两年吗?那当然是多亏了你的好爸妈啊。我把这段录音给他们一听,他们立刻就答应了帮我。
耳朵好像失灵了,话语比手里的利器还要一刀见血。
他仍在说着: 你去求他们,可是他们觉得还是自己女儿更重要呢。
14
回到贺家的时候,贺愉正在房间。
见到我来,她甚至还毫无防备地笑了笑: 姐姐,你怎么来了?
我走过去,拿着刀抵在贺愉的脖子上,痛苦地质问她: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你凭什么这么恨我啊
我并不想真的想要杀她,我只是太痛苦了,只是太想要一个答案了。
周围人迅速围了上来,有人想要来拦着我,但又不敢上前。
一片混乱中,贺惟冲了过来,他夺过了刀。
锋利的刀刃划过我们俩的手掌,留下一大片的鲜血。
贺愉哭着说: 对不起,我不知道他会杀人,我只是想让他教训一下你,我没想到,没想到……
可是没想到什么呢?
没想到那个人会见色起意。
没想到我哥会出现。
没想到我哥会因为我死了。
就像我没想到,原来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一切的前因后果,却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。
贺惟色厉内荏道: 你又发什么疯?
我死死地盯着他,任由手上的血滴落在地上。
也许是被我陌生的眼神骇到,贺惟深吸了口气,想要来拉我: 去处理你的伤口。
可我比他更快地后退。
然后凭着一股气,胡乱收拾了我在贺家为数不多的东西。
手上的伤懒得包扎,在收拾中又划烂了几道口子。
做这些的时候,贺惟就在一边,他先是冷着脸看着,后面实在看不下去了,拦我:
你故意这个样子给谁看?
我没给谁看,反正谁也不会在意。
贺愉在一边哭得我烦躁: 姐,要不你打我吧,你拿刀捅我也行,对不起姐。
她好虚伪。
她明明知道我不会拿刀捅她的。
15
我抬起头: 我要离开这里,这些年花了你们的钱,等我能赚钱了,我会第一时间还给你们,以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。
说这话的时候,正好所有人都在。
贺先生看样子有些生气,但还是忍耐道: 我们是一家人,你怎么能说这种话?
一家人?我觉得有些好笑,只有你们才是一家人吧。给沈航减刑不是你们一手促成的吗?你们做这些的时候,把我当什么呢?
贺先生冷着脸道: 这件事是我们做得不对。但这都过去多久了?过去了的事就让他过去了,家里好不容易安生会儿,你别闹脾气。
我一字一句清晰道: 过不去。我恨你们。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。
说完我拉着行李箱就走。
周围站着的人很多,但没人说话。
最后,是贺惟伸手拦住了我。
他手上的伤同样没处理,血迹半干,黏在手上。
他说: 现在很晚了。
让她走。贺先生语气听不出喜怒道,随随便便就能拿刀威胁人,家里就是这么教你的吗?我看在你反思好之前,也不用回来了。
你们有病吧?贺惟难得发火,那是我为数不多见到他替我说话,她都还没成年,你让她去哪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