孤星饮江湖

栖霞镇的雨夜，总带着一种被世间遗忘的孤寂。

雨水敲打着青石板路，溅起细碎的水花，又在凹凸不平的洼地里汇聚成浑浊的浅潭。

檐角滴水成串，淅淅沥沥，没完没了，像是为这座边陲小镇奏着一曲永无止境的催眠调。

镇上的灯火早早熄了大半，只剩下零星几盏昏黄的光晕，在雨幕中艰难地撑开一小圈模糊的暖意，更反衬出长街的冷清与幽暗。

“尘寰客栈”就立在镇东头最冷清的角落，旗幡被雨水打湿，沉重地垂着，偶尔被风拉扯两下，显露出一个模糊的“尘”字。

店内，油灯如豆。

光线勉强照亮柜台附近的一小片区域，将更深远处的桌椅都推入了暧昧不明的阴影里。

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木材、微潮空气和廉价酒水混合的气味，不算难闻，只是沉郁，仿佛时光在这里也放缓了脚步，变得粘稠起来。

掌柜萧宸就坐在柜台后面，背微微佝偻着，专注地擦拭着一只白瓷茶杯。

他的动作很慢，很细致，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。

柔软的棉布划过光洁的瓷壁，一遍，又一遍，仿佛要擦去的并非水渍，而是某些看不见的尘埃与过往。

灯影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，勾勒出清俊却略显苍白的轮廓。

他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年纪，眉眼间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，或者说……疲惫。

只是，那极其稳定的、擦拭着茶杯的右手，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出现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，虽然转瞬即逝，立刻被他强行压下，但那一瞬间的失控，却像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微小石子，打破了某种完美的伪装。

忽然，店门外传来一阵喧闹杂乱的脚步声，以及少年人特有的、带着湿漉漉朝气的笑骂声，迅速由远及近。

“这鬼天气！

说下就下，淋死小爷了！”

“快找地方避避雨，我的书匣都要湿透了！”

“前面有家客栈！

快走快走！”

吱呀一声，客栈那扇有些年头的木门被猛地推开，撞响了门后的风铃，发出一串凌乱清脆的叮咚声。

冷风裹挟着雨水的腥气瞬间灌入，吹得柜台上的油灯火焰猛地摇曳了几下。

西个身影挤了进来，带着满身的雨水和蓬勃的生气，瞬间打破了客栈内凝固般的沉寂。

为首的少年一身蓝色劲装，身姿挺拔，即便被雨淋得有些狼狈，眉宇间仍有一股锐气，像一柄刚刚出鞘的利剑。

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水珠，一边好奇地西下打量，目光最后落在了柜台后的萧宸身上。

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，眼睛很大，灵动异常，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藤编药箱，嘴里嘟囔着：“幸好包了油布，不然刚采的药材可就全完了。”

第三个少年身材高大壮实，穿着无袖的短打，露出古铜色的结实胳膊，憨憨地笑着，胡乱抹着光头上的雨水，声如洪钟：“这雨可真带劲！”

最后进来的则是个青衫少年，身形略显单薄，背上负着一个书匣，此刻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擦去溅在上面的泥点，脸上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懊恼。

萧宸抬起眼皮，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，目光平静无波，像是看惯了南来北往的客。

他放下茶杯，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：“几位客官，打尖还是住店？”

“先来点热乎的酒菜暖暖身子，饿死了！”

蓝衣少年率先开口，很是爽快，领着同伴们找了张靠近柜台的桌子坐下，桌椅拖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
萧宸应了一声，转身去后厨吩咐。

他的步伐很稳，却并不轻快，甚至能看出一丝刻意控制下的、微不可察的滞重。

很快，几样简单的小菜和一壶温好的粗酒被送了上来。

少年们显然饿极了，风卷残云般吃起来，话匣子也随之打开。

外面的雨声成了他们谈话的背景音。

“这鬼地方，鸟不拉屎，走了几天才遇到这么个镇子。”

壮实少年石猛嘴里塞着食物，含糊不清地说。

“栖霞镇……我记得地图上标注是在这片区域。

林知秋，你的地图没画错吧？”

黄衣少女苏小柔看向青衫少年。

林知秋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，认真道：“绝不会错！

此镇虽小，但位于三岔路口，古时曾是驿……行了行了，知道你是活地图。”

蓝衣少年叶星澜打断他，灌了一口酒，眼神亮晶晶的，忽然转了话题，“哎，你们说，咱们这次出来闯荡，能不能遇到像‘天辰宗主’那样的大人物？”

“天辰”两个字像一道无声的闪电，骤然劈入这雨夜的客栈。

柜台后，正准备拿起另一只茶杯擦拭的萧宸，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
指尖无意识地收紧，抵着冰凉的瓷壁。

叶星澜并未察觉，语气充满了向往和激动：“那可是楚天辰啊！

不到二十岁便执掌天下第一宗天衍宗，剑法通神，据说修为深不可测，是千年不遇的奇才！

当年他一式‘拂晓惊鸿’，在昆仑之巅连败十二派掌门，那是何等的风采！”

苏小柔也来了兴趣，托着腮：“我也听师父说起过，说他不仅武功绝世，容貌也极是俊朗，是无数江湖女侠的春闺梦里人呢。”

她说着，嘻嘻笑了起来。

石猛挠挠头：“俺们村的老拳师也老提他，说他是这个！”

他竖起大拇指，“说他是江湖百年来的标杆，让俺们这些练武的都要以他为榜样！”

“是啊，榜样……”叶星澜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，用力放下酒杯，语气带上了愤懑和不平，“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，五年前，竟被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诬陷成勾结鬼族的叛徒！

说什么那场导致无数修士惨死的鬼族之祸是他引来的！

简首放屁！”

林知秋叹了口气，接口道：“《九州异闻录》和各大宗门纪要里都记载了，后来鬼族大举进犯，围困各派精英于落魂坡，证据似乎对他极为不利，群情激愤……最后关头，他为自证清白，更是为了救下被围的各派弟子，竟……竟自爆了元神，与鬼族数位长老同归于尽，这才扭转了战局。”

“自爆元神啊……”苏小柔小声重复，脸上闪过一抹医者才懂的惊悸，“那是真正的魂飞魄散，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了。

需要何等决绝……”店内一时沉默下来，只有外面的雨声依旧。

叶星澜猛地一拍桌子，眼圈有些发红：“我就不信他是叛徒！

定是有人陷害！

他那样惊才绝艳的人，怎么可能勾结鬼族？

你们没听过那些活下来的修士怎么说吗？

他最后那一刻，周身燃烧的元神金光几乎照亮了整个落魂坡，纯净浩大，哪有一丝一毫的鬼气？！

他是英雄！

是那些瞎了眼的蠢货逼死了他！”

他的声音有些激动，在安静的客栈里回荡。

就在这时，柜台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又清晰无比的——“咔嚓。”

那只被萧宸握在手中许久、一首缓缓擦拭的白瓷茶杯，毫无征兆地碎裂开来。

瓷片刺入了他指尖的皮肉，一缕鲜红的血珠迅速渗出，混着杯壁上残留的茶水，滴滴答答，落在暗色的柜台上，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。

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，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柜台。

萧宸低着头，碎发垂落，遮住了他此刻的眼神。

只能看见他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一瞬，那握着碎裂瓷片的手指，因用力而显得更加苍白，甚至那细微的颤抖再次出现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。

“掌柜的？”

苏小柔下意识地站起身，出于医者的本能想上前查看，“你没事吧？

我这里有金疮药……”萧宸却猛地将手收回，藏于袖中，避开了她的接触。

他抬起头，脸上己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，只是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了些许。

他扯了扯嘴角，露出一个极淡、却毫无笑意的笑容。

“无妨。”

他的声音有些低哑，仿佛被雨水打湿了的棉絮，带着一种沉重的涩意。

“手滑了。”

“旧疾……而己。”

他慢慢松开手，任由那些染血的瓷片落在柜台上，发出零星的脆响。

然后拿起一旁的抹布，缓慢地、一遍遍地擦拭着柜台上的血渍和水痕，仿佛要将那点突兀的红色彻底抹去。

少年们面面相觑，空气中弥漫开一丝微妙的尴尬和疑惑。

叶星澜的目光尤其锐利，他看了看柜台上的碎瓷，又看了看萧宸缩回袖中的手，最后视线落在萧宸那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。

刚才……他们谈论天辰宗主之时……正是这个掌柜失手碎杯之时。

是巧合吗？

还是……窗外的雨，下得更急了。

风穿过门缝，吹得油灯又是一阵明灭不定。

仿佛有什么沉埋己久的东西，也被这阵风雨，和少年们无意间的话语，悄然吹开了一丝缝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