匠魂跨世录

：瓷片惊梦，八岁归乡林砚的八岁生日，是在长途汽车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度过的。

车窗玻璃蒙着一层灰，把窗外的青山绿水揉成了模糊的色块，像他昨天在幼儿园画坏的水彩画。

爸爸林建国坐在旁边，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，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揉得发皱的纸——那是妈妈临走前写的地址，字迹被眼泪晕开，“林家坳”三个字的笔画黏在一起，像在哭。

林砚怀里抱着个铁盒，是妈妈用了多年的针线盒，绿色的漆皮掉了大半，露出里面斑驳的铁皮。

盒子里没装针线，只躺着半块白瓷片，边缘被磨得发亮，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无数次。

瓷片中央有一点青蓝色的纹，淡得几乎看不见，只有对着光的时候，才能看出那是半个模糊的龙形，龙鳞像被雨水打湿的鳞片，软乎乎地贴在瓷面上。

“阿砚，别老抱着盒子，手会酸。”

林建国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，他想伸手帮儿子把铁盒拿过来，却被林砚躲开了。

“这是妈妈给我的。”

林砚把铁盒往怀里又紧了紧，下巴抵着冰冷的铁皮，鼻尖酸酸的。

他记得妈妈把盒子交给自己时，眼睛红得像熟透的桃子，反复说“别弄丢，到了爷爷家，把瓷片给爷爷看”。

可他还没问妈妈为什么要走，为什么要让他去乡下找从没见过的爷爷，妈妈就被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拉走了，只留下一个越来越小的背影，像被风吹走的蒲公英。

汽车突然颠簸了一下，林砚的头撞到了车窗上，疼得他眼眶一红。

就在这时，怀里的铁盒突然热了起来，不是阳光晒的那种暖，是像揣了个刚煮好的鸡蛋，烫得他手指发麻。

他赶紧把铁盒拿出来，打开一看，那半块瓷片竟在微微发亮，青蓝色的龙纹像活了过来，在瓷片上慢慢游动，龙尾扫过的地方，泛起一圈淡淡的光晕。

“爸爸，你看！”

林砚举着铁盒叫出声，可等林建国凑过来看时，瓷片又恢复了原样，安安静静地躺在盒子里，像刚才的光亮只是他的错觉。

“别闹，马上就到了。”

林建国揉了揉他的头发，目光又落回那张皱巴巴的纸上，语气里藏着林砚听不懂的疲惫，“你爷爷……脾气不太好，到了那儿要听话，别惹他生气。”

林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重新把瓷片放回铁盒里。

他想起妈妈说过，爷爷是做陶瓷的，住在一个满是窑火的村子里。

他想象着爷爷的样子：应该像故事里的老神仙，留着长长的白胡子，手里拿着刻刀，能把普通的泥巴变成漂亮的瓷碗。

可爸爸的话又让他有点害怕，脾气不好的爷爷，会不会不喜欢他？

汽车终于驶离了公路，拐进一条铺满碎石的小路。

路两旁的白杨树长得很高，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，像在说悄悄话。

林砚扒着车窗往外看，远处的山坡上散落着几座黑瓦土墙的房子，烟囱里飘着淡淡的青烟，像系在天上的白丝带。

“林家坳到了。”

司机师傅喊了一声，把车停在路边。

林建国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，牵着林砚的手往村里走。

脚下的碎石硌得林砚的运动鞋沙沙响，他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：路边的田埂上种着绿油油的蔬菜，几只母鸡在菜地里啄食；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几个老奶奶，手里拿着针线活，目光落在他们身上，带着几分好奇；家家户户的院门口几乎都摆着几个陶瓮，有的裂了缝，有的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泥。

“那就是你爷爷家。”

林建国指着村子最里头的一座院子说。

林砚顺着爸爸指的方向看去，那座院子比别家的大些，院门口摆着两排裂了缝的陶瓮，瓮口积着一层灰，风一吹，灰簌簌地往下掉。

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正坐在门槛上抽烟，手里的烟杆是黑色的，烟锅里的火星一闪一闪，像天上的星星。

老人的头发花白，梳得整整齐齐，脸上的皱纹很深，像被刀刻过一样，眼神很亮，却带着几分冷意，让人不敢靠近。

“爸。”

林建国的声音有点发颤，拉着林砚往前走了几步。

老人抬起头，目光落在林建国身上，又慢慢移到林砚脸上，手里的烟杆顿了顿，烟灰落在地上，碎成了小颗粒。

“来了。”

老人的声音沉得像老窑里的土，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，他站起身，身高比林建国还高些，背却有点驼，“进来吧。”

林砚跟着爸爸走进院子，院子里很干净，地面是用泥土夯实的，踩上去软软的。

院子的角落里有一间小瓦房，门虚掩着，里面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，叮叮当当地，很好听。

院子中间摆着一张石桌，石桌上放着一个没烧完的瓷坯，白生生的，像刚剥壳的鸡蛋。

“坐。”

老人指了指石凳，自己又坐回了门槛上，继续抽着烟，目光落在林砚怀里的铁盒上，“那是什么？”

林砚下意识地把铁盒往身后藏了藏，却被林建国轻轻推了推：“阿砚，把瓷片给爷爷看。”

林砚犹豫了一下，慢慢把铁盒拿出来，打开盖子，把半块瓷片递了过去。

老人放下烟杆，用满是老茧的手指捏起瓷片，指腹轻轻摩挲着瓷片的边缘，动作很轻，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。

就在这时，瓷片又热了起来，比刚才在汽车上更烫，青蓝色的龙纹再次亮了起来，这次比之前更清晰，龙的头、角、鳞片都看得清清楚楚，龙的眼睛像是用黑釉点上去的，亮得吓人。

林砚觉得眼前一黑，像是被人捂住了眼睛，再睁开时，他竟站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。

那是一个很大的窑场，地上摆满了刚做好的瓷坯，五颜六色的釉料装在陶罐里，像打翻的调色盘。

远处的土窑正烧着，窑口的火舌红得发颤，把周围的空气都烤得发烫。

一个穿长袍的男人正蹲在窑前，手里拿着和林砚一样的半块瓷片，嘴里念叨着什么，声音很轻，却能听得清清楚楚：“守好这窑，守好林家……不能让手艺断了……”男人的侧脸和爷爷很像，却更年轻些，头发是黑色的，梳着辫子，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人。

突然，窑里的火舌猛地窜了出来，像一条火龙，朝着男人扑过去。

男人惊呼一声，手里的瓷片掉在了地上，碎成了两半。

林砚想跑过去帮他，却怎么也动不了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吞没了男人的身影。

“啊！”

林砚吓得叫出声，猛地睁开眼睛，发现自己还站在院子里，爷爷正皱着眉头看着他，手里还捏着那半块瓷片，瓷片己经不烫了，龙纹也消失了，恢复了原样。

“你看到了什么？”

爷爷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，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。

林砚的眼泪还挂在脸上，抽噎着说：“我……我看到了火，还有一个男人，他拿着和这个一样的瓷片，被火吞了……”爷爷沉默了很久，把瓷片放回林砚手里，掌心的温度透过瓷片传过来，暖得像刚才窑场里的火。

“别怕，”老人说，“那是你太爷爷，他是林家最后一个烧出龙纹瓷的人。”

他站起身，走到院子角落的小瓦房前，推开了门，“进来看看吧，这是你太爷爷传下来的窑，也是你以后要守的窑。”

林砚跟着爷爷走进小瓦房，里面是一个很大的土窑，窑口黑沉沉的，像一只睁着的眼睛，窑壁上有很多黑色的痕迹，是常年烧火留下的。

窑的旁边摆着几个木架，上面放着各种工具：刻刀、转盘、盛釉料的陶罐，还有几个没烧完的瓷坯，上面画着简单的花草纹。

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灰的味道，有点呛人，却让林砚觉得很安心，像妈妈身上的味道。

“从今天起，你就是林家的守窑人了。”

爷爷的声音在窑洞里回荡，带着几分郑重，“这半块瓷片，是你太爷爷留下的，另一半，藏在窑场的某个地方，找到它，你才能真正学会林家的手艺。”

林砚握紧了手里的瓷片，冰凉的瓷片贴着掌心，却让他觉得心里暖暖的。

他看着黑沉沉的窑口，仿佛又看到了太爷爷的身影，听到了他的声音：“守好这窑，守好林家……”他知道，从这一刻起，他的八岁，不再只是生日蛋糕和玩具，还有这半块瓷片，这座老窑，和一份沉甸甸的责任——那是祖辈传下来的念想，是不能断的手艺，是他往后人生里，最珍贵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