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破城亡之际,是兄长、姐姐们掩护我逃走。
逃亡两年后,我体力不支掉入了河里。
所幸被一名猎户救下。
没过多久,我便嫁给了他。
成亲三年,夫妻恩爱,相敬如宾。
我以为我会就这样过下去一辈子。
直到一群兵马闯入家中,对着我的夫君毕恭毕敬:
谢烬将军,您攻打南月国战功赫赫,陛下吩咐我们一定要找到您,带回去。
1
夜深时,我躺在谢烬的怀里,稍稍抬头。
映入眼帘的是他担忧的目光。
怎么还不睡?是哪里不舒服吗?
我摇摇头,轻声询问:
夫君对我可是以诚相待?
自然,我对阿芜的心天地为鉴。
那白日院子里的兵马是怎么回事?
他搂住我的手突然紧了几分。
阿芜看到了?
远远瞧见了,但听不真切,本有些担心,可见他们对你态度很好,我便没有贸然靠近。
谢烬那紧张的手心松动了几分,转过身解释道。
前几日,我不是猎了一头老虎去市集上卖吗?
有户官家人瞧上了我的手艺,今日来便是再问问我能不能替他们打下一张虎皮。
当真?
自然。
他的语气稀松平常,仿佛说的一切都是真的。
若不是我听到了那一声谢烬将军,还有几年前就已经灭国的南月。
我怕是已经信了他的话了。
2
我是南月国最小的公主——南芜。
六年前,昭国派来使臣,说要与我们联姻。
这本是两国交好的喜事,可他们却要南月国最年幼的公主,去嫁给那位年过六旬的昭王。
那年我十二岁。
父皇震怒,皇兄们更是拍案而起。
他们说: 南月国虽小,却绝不会用稚子的终身幸福去换取所谓的和平。
昭国以此为借口,挥兵南下。
战火,就这样烧了起来。
皇城陷落那日,血色残阳染红了宫墙。
皇姐们将我按在妆台前,颤抖的手指为我梳起宫女发髻,抹去眉间朱砂。
冷宫后的河道幽暗刺骨。
我扒着湿滑的石壁哭喊……
皇姐,一起走,阿芜害怕
河水混着泪水灌进口鼻。
长姐一颗一颗掰下我的手指: 阿芜记住,我们首先是南月的子民,然后才是公主。
一群火光簇拥赶来。
快,她们在那边。
二姐突然将我推入急流,最后的声音破碎在箭矢声里: 阿芜,要活下去……
水浪吞没了宫阙倾塌的轰鸣。
黑暗分不清河水的颜色。
可那黏腻的气味不断钻入我的胸腔。
逃。
我咬碎牙关,拼尽一切地逃。
3
遇见谢烬那日,是我逃亡的第二十五个月零三天。
我在河边失足落水,湍流裹挟着泥沙灌入鼻腔,挣扎间,一双手将我拽出深渊。
姑娘,醒醒。有人轻拍我的脸,日头快出来了,晒着就不冷了。
睁开眼时,黎明的微光正漫过他的肩头。
那光亮并不刺眼,却是我流亡以来,第一次触到的暖意。
他说他是山下的猎户,叫阿金。
我跟着他回了家。
起初他并不收留我,甚至板着脸赶我走。
我便每日天不亮去林间摘野果,悄悄放在他门前。
可他总是将那些果子原封不动地挪到一丈开外,对着空荡荡的山林喊:
我不吃这些,姑娘拿回去吧。
我不理会,仍旧日日去摘。
直到有一日,我在采果子时被蛇咬伤了脚踝,没能按时送去。
正懊恼地坐在草丛里揉着伤处,身后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。
受伤了?
他的语气平淡,我却莫名听出一丝关切。
我低着头不说话,只是慢慢松开了捂着伤口的手。
谢烬蹲下身查看,随即一把将我背起,大步朝村里赤脚大夫家走去。
姑娘脉象平稳,想必已服过解毒的草药。
大夫收了半钱银子,便打发我们离开。
回程时,谢烬依旧背着我,却一言不发。
我趴在他背上,看不见他的表情,心里忐忑。
半钱银子对寻常百姓不是小数目,他定是恼了我这累赘。
我也不确定毒是否解了,
我急急解释,只是听人说毒蛇出没处,七步内必有解药,就胡乱嚼了些草叶……以前这般试过,有时灵验,有时不灵……
谢烬突然停住脚步,侧过头问: 你常被蛇咬?
自然是常有的。
两年多风餐露宿,被虫蛇咬伤早已是家常便饭。
可我怕他嫌我麻烦,抿着唇不敢答,只轻轻点头。
他托着我的手突然紧了紧,又问: 家里人呢?
没了。
都没了?
嗯。我贴着他后背低声说,两年前南月与昭国交战,都没了。
他沉默片刻,忽然调转方向,背着我朝他家走去。
若暂无去处,就先住下吧。
这一住,便是三年有余。
4
士兵们自那日后便再未出现。
我与谢烬的日子,仿佛又回到了从前。
他晨起入山打猎,我便在檐下绣些帕子。
待日头西斜,他拎着猎物去市集,我便在隔壁摊位卖绣品。
粗茶淡饭,却也安稳。
直到三个月后……
那日我早早卖完了绣帕,挎着空篮归家。
还未进院门,便听见里头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:
阿烬,你还要在这种地方躲到何时?
那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如刀。
当真甘心将一身本事埋没于此?
与上回官兵的阵仗不同,院中只立着三人。
为首的青年虽作布衣打扮,但周身的气度难掩一身的贵气。
谢烬背对着我,肩胛骨在粗布衣衫下绷出凌厉的弧度。
他忽然嗤笑一声: 本事?您是指杀人放火的本事么?
阿烬,你……
枯枝在我脚下发出脆响。
夫君
我掀开篱笆门,故意将竹篮碰得叮当响,今日有客来?
谢烬猛地转身,眼底还凝着未散的戾气,却在触及我目光的瞬间慌乱起来。
他快步走来接过竹篮,阿芜今日回来得早。
我任由他接过篮子,目光却越过他肩膀,直直望向那位说话的公子。
对方正饶有兴味地打量我,拱手行礼:
嫂夫人安好。在下与阿烬少时同窗,今日特来叙旧。
同窗?我歪头看谢烬,可夫君说过,您幼时住在深山里。
谢烬一把攥住我手腕往屋里带: 你先进去歇着。
门板合拢的刹那,我听见外间低语:
你竟是娶了南月人?
5
后面的话我没再听见。
只是待谢烬再度归来时,已是神色有异,却仍强敛心绪,唇角微扬,向我温言道:
阿芜,方才之事,我……
阿金,莫要诳我。
我寸寸相逼,不容他半分闪躲。
他终是抵不住我,败下阵来,眼睫低垂,嗓音微哑:
我本名谢烬,曾是昭国的一名大将……
大将?莫不是昭国赫赫有名的骠骑将军?我轻声接过话头,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掐出血痕,他们说的十九岁破南月十三城,二十岁率轻骑直入皇城的那个是你吗?
他重重地点过头。
两年的流亡岁月里,关于他的传闻如影随形。
是他亲率铁骑攻破皇城九重门。
更是他亲手将我的父兄缚于城楼。
在万民注视下刀光闪过。
他弯下身子,低垂着目光解释:
我厌倦了沙场,留下一封辞表……便离开了。
我再也按捺不住,上前一步攥住他的衣襟:
那么谢烬,你可知我是谁?
阿芜,你……
谢烬惊恐的目光看向我,眼底有疑惑、有不安,甚至还有一丝防备。
屋外敲门声突然响起。
谢兄、嫂夫人,三日后我在城中百雀楼设宴,还望二位赏光一叙。
谢烬喉结滚动,正要开口回绝,却被我抬手掩住了唇。
我对着门外温声应道:
公子盛情难却,既是阿烬故交,我们自当前往。
待脚步声渐远,我缓缓松开捂住他的手,转过身去。
阿芜……他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尾音。
我闭了闭眼,强压下翻涌的心绪:
阿烬,你早知我是南月人,我的父兄姊妹,都死在昭国的铁骑之下。
而如今才知,我的夫君,竟是那场屠杀的主帅。
谢烬猛地从身后抱住我,双臂收紧。
阿芜……阿芜……
他一遍遍唤着我的名字,仿佛下一刻我便要离他而去。
我任由他抱着,目光落在床榻下那压住的匕首上。
今日那位故交,或许就是那位一直寻找谢烬的昭皇。
6
百雀楼中,空无一人。
谢烬的那位故友早已打点好一切,静候我们的到来。
阿烬、嫂夫人,我敬你们一杯,祝二位百年好合。
故友含笑举杯。
我拿起酒杯时,状似无意地问道:
还未请教公子名讳?
赵骞。
指尖蓦地收紧。
真的是他
赵骞——昭国新帝。
曾经那个要娶幼童的老帝早在两年前已然病逝。
我佯装惊惶,双腿一软便要跪倒。
阿烬……
谢烬一把托住我手肘,轻声在我耳边说道: 莫怕。
我自是不怕的。
谢烬喝下了那杯酒,对着赵骞有些指责的意味。
你吓她作甚?
赵骞不怒反笑: 阿烬果真是心疼夫人。
说罢,也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。
只是阿烬……你不该让嫂嫂随你在山野受苦。
赵骞扫了扫谢烬,又将目光转向我。
我故作害怕,低下了头。
谢烬突然攥紧我的手,疼得我轻晃手腕。
他立马察觉,松开了些许力道。
陛下的祝福,我们心领了。谢烬起身将我护在身后,其余琐事,不劳费心。
踏出百雀楼时。
我的余光瞥见了赵骞仍立在窗前,嘴角挂着一丝笃定的笑容。
7
谢烬一路牵着我往家的方向走,头也不回。
我轻声问道: 阿烬与陛下的情谊……竟如此深厚么?
他们不似寻常君臣,没有三跪九叩,没有战战兢兢,如同故友重逢一般。
谢烬突然停住脚步,眼底带有一丝阴翳。
阿芜会怪我么?
我知他问的是方才赵骞的试探,还有三年来的隐瞒。
我笑着握住他的手,指尖随意地摩挲着他掌心中的剑茧。
不论你是何人,我只知你是我成亲三载的夫君,何况相识之初,你就只是猎户而已。
谢烬浑身一震,突然将我拥入怀中。
阿芜...
他哽咽着唤我名字。
我一定会靠自己让你过上好日子的。
我轻拍了拍他的背,安抚道。
回家罢,灶上还煨着你爱吃的山药羹呢。
8
回家后,我每每想起赵骞那笃定的笑容时,便觉得这事儿还没结束。
果然不出所料,一连几日,我的绣活儿都无人问津。
今日更甚,连摊位都被人抢了去。
那妇人带着名大汉喊道: 就你一个破农户的妻子,卖什么绣活儿,你会卖吗?
大汉一脚踹翻了我的摊子,桌角踢到了我的脚踝,刺得我生疼。
我抱着没能卖出的绣品失意归家。
因着脚伤,走得慢些。
到家时,天都快黑了。
谢烬远远站在家门口,瞧见我的瞬间第一时间迎上来。
今日怎么……话音戛然而止,目光落在我怀中分毫未动的绣活上。
生意清淡,就多守了会儿。我勉强弯起嘴角。
他接过绣活儿,忽然见我步履蹒跚,顿时变了脸色。
脚怎么了?
无碍,路上扭了一下。
我低下头,强忍泪意。
身子陡然悬空,是谢烬将我抱了起来。
我慌张了一瞬,随即将脸埋进他的胸口,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。
他未再多言。
只是第二日,我再出门时,身后总多了些什么。
那妇人、大汉又来寻衅,只是污言秽语尚未出口,便被一道玄色身影踹出丈余。
谢烬挡在我的身前,将那要爬起来的大汉踩在脚下,怒道:
滚……告诉你的主子,若再从我夫人这下手,我必不放过他。
他轻而易举猜出了这事儿背后的主导人。
一路上,他沉默不言。
我怯生生拽住他袖角,带着一丝颤音:
夫君是不是生我的气了?
烛火将他挺拔的身影照在墙上,那影子忽然一寸寸弯了下去。
阿芜……他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,是我对不住你。
我趁机环住他的腰身,脸颊贴在他脊梁上:
我们逃吧感受到他身躯的颤抖,我又补了句: 就像初见时那样,就我们俩。
良久后,他转过身来将我搂紧,眸底多了一份坚定。
不逃了,我的阿芜合该拥有这世间最好的。
烛花啪地爆响,映亮了他决然的轮廓。
我靠在他肩头,悄悄弯了嘴角。
终于要成功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