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世上的倒霉事,不会因为你身份高贵就你一马的。
亡国之后,她们俩和我这个奴婢一样,都面临着被凌辱的命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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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宫中婢女,我的陛下是个昏君。
君夺臣妻,贬原配为妾,圈占良田给自己建宫殿,把摊派给百姓的赋税翻倍……
桩桩件件的破事搞到大齐风雨飘摇。
但赵馔对我还行。
最起码宫里发到我手里的月俸是足额的。
可惜现在足额月俸拿不上了。
皇城被柔然人攻破,大齐亡国。
一片混乱中,柔然的主将拓跋安推开乾清宫大门,弯刀带血。
拓跋安身后,是一队又一队铁甲带着寒意的士兵,他们遵从拓跋安的命令,把陛下从龙椅上拉了下来。
猪狗不如的皇帝。拓跋安笑容轻蔑。
于是士兵们先是剁掉了陛下的一根手指头,又刺瞎了他一只眼睛,随后逼迫他跪地膝行,学狗叫以娱人。
在早上破城的时候,我便对陛下的结局心里有数。
但我觉得无论如何,王朝覆灭的火烧不到自己身上。
陪陛下走完最后一程,再屈膝逢迎,投奔新朝,换个主子,也不是不行。
可真当我望见这群柔然人像野兽般撕扯着嫔妃宫女们的衣裳,骑在她们身上施虐。
而陛下在地上一边学狗叫,一边朝着拓跋安露出谄媚的笑容时,心里便只剩下了一个字。
逃。
这样的新朝,这样的故主,不值得我为之做任何停留。
于是我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乾清宫前殿时,草草收拾了点金银摆设,就从后殿处不起眼的暗门,悄悄地跑了。
我从暗门里出来,来不及感叹,辨别了下方向,就往南逃去。
如今以乾清宫为首的三大殿附近,都是忙着抢夺金银财宝的柔然士兵,就连御书房都陷落在他们手里。
倒是南边的后宫嫔妃居所和御花园,这群蛮子还没来得及进入。
我警惕地扯下影响逃跑的外裙,裹扎好带出的金银珠宝,只穿中衣裤,猫着腰在廊下不起眼的阴影下疯狂往南六宫的方向逃窜。
在宫中多年,哪个宫墙外面有狗洞,我还是清楚的。
船快沉之时,所有老鼠都在想方设法地找块木板,试图在水面上活下来。
帝都刚被围的时候也是如此。
靠近帝都后方的潞城,成了消息灵通的达官贵人们的避难之处。
万一帝都之围被勤王的军队解除,柔然人被撵走,那么潞城离帝都只有几十里,来得及赶回来再度向陛下效忠。
万一帝都破了,潞城的人听到风声,还可以拖家带口继续往南逃。
也因此帝都里不少达官贵人的府邸,现下是无人看守的。
若是逃到此地藏起来,撑过柔然人屠城的三天,未必不能躲过这场兵祸。
我心中疯狂地分析着局势。
可刚逃到御花园,我就遇到了柔然士兵。
吓得我赶紧把身子伏低,让繁茂的草叶把我盖得严严实实。
六个柔然士兵从御花园的假山里面,硬生生拖出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宫女来。
这个宫女我认识,是陛下原配燕长歌身边的锦灰,和我还是同乡,关系尚可。
宫里人人都生就了一双势利眼,燕长歌风光当皇后的时候,人人上赶着巴结,她落魄成贵妃,虽然也确实还是主子,宫女太监不能随便踩一脚,但她宫里的人,却也是找关系的找关系,递银子的递银子,转头跑了大半。
锦灰在这小半里。
我知道她为什么不走。
她刚被调到燕长歌宫里的时候,生了场大病,高烧三天不退,当时我都想着要给她随白事银子了,结果燕长歌心善,叫来了御医,硬生生给她治好了。
她这是,念着燕长歌的好呢。
我正想着,就看到为首的柔然人扯着锦灰的头发往假山上磕,砰砰两下后,锦灰额角的血就流了下来,失去了反抗能力。
很快,她就一丝不挂,被柔然人压在了御花园的青石板上。
距离我藏身的草丛,只有不到五尺的距离。
锦灰似乎完全接受了被凌辱的命运,没有管身上压着的柔然人,流着泪扭过头去。
在草丛里的我,恰巧和锦灰那双含泪的眼眸对上。
我心里如同一盆凉水浇了下来,别说手脚了,浑身都开始发麻。
只要锦灰向我求救,我也从这六个柔然人面前脱不了身。
但出乎我意料的是,直到那六个柔然人轮流发泄完自己的欲望,骂骂咧咧地提着裤子离开,锦灰也一声都没有吭。
看到那六个柔然人走远,我从草丛中蹑手蹑脚地出来,掏出怀里为自己准备的金疮药,打算给锦灰上点药,再把她背走。
失了贞洁不是什么大事,就当是被塞外的野狗咬了一口,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……
可刚走在锦灰面前,我就滞住了。
柔然人临走之前,顺手用一把匕首,把锦灰钉在了御花园的青石板上。
像钉死一只蝴蝶一样轻巧。
我看着锦灰身子底下流出的血,手脚无措,六神无主。
锦灰却睁开了眼,边说话,嘴里边涌出血沫: 殷小蝶,我刚刚没有供出你来…你能帮我两件事吗…
好,我慌乱地点头,你要我帮你做什么?
娘娘...娘娘发高烧好几天了,可太医院能跑的太医都跑了…我冒险去太医院拿了包药材,回来的路上…锦灰吃力地开口。
我避开了她腹部的伤口,小心翼翼地在她袖口处摸索,果然摸索到了一个纸包。
好,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,我想办法去景元宫,帮你把这包药材送到娘娘手里。
锦灰欣慰地扯出一个笑,宫里头都是那起子攀高踩低的货…唯独你殷小蝶对谁都一视同仁。我果真没看错...
我张了张嘴,还没有开口,眼泪就先掉在了地上,同锦灰的血溶在了一起。
别哭……锦灰嘴里的血越涌越多,我,我好痛……你把匕首拔出来,杀了我吧,别让我再受折磨了……
我浑身颤抖个不停,一咬牙,心一横,到底是把锦灰肚子上的匕首拔了出来,捅进了她的胸口心脏处。
小蝶,多谢。锦灰眼中的生机迅速地凋零了下去。
我来不及多想,更来不及处理已死之人的尸身,只得匆匆把药包收好,拔腿向燕长歌的景元宫逃窜而去。
燕长歌失势,空有贵妃的名头,景元宫附近是向来没有什么人的,冷清得像是冷宫。
我窜进景元宫的大门,关门上闩,这才松了一口气,试探性地向正殿走。
娘娘?娘娘?正殿里空无一人,侧殿里也没什么动静。
燕长歌高烧,按理说应该是躺在床上的,我没有听到她回应我,大着胆子掀开了床上绣着兰草花的褪色帐子。
曾经光艳动人,如今却形容枯槁的女人躺在床上,乌发已然失去了光泽。
我把手放在燕长歌脖颈处试了试,又探了探她的鼻息。
断气了。
不过身体还算温热,应该是刚断气,不超过半个时辰。
估计是前脚锦灰这个傻丫头刚冒险出去,后脚燕长歌就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病死了。
我叹了一口气,轻轻地把锦灰拿命换来的药材放在燕长歌枕边。
然后开始动手翻燕长歌的妆匣。
冒着被凌辱被虐杀的风险跑这一趟,总该有点报酬给我的。
再说了,她们人都死了,我也来都来了。
拿些金钗银簪翡翠镯子珍珠项链点翠耳环的……应该不过分吧?
大不了出去之后,我给燕长歌和锦灰多烧点纸钱,保佑她们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。
燕长歌虽然落魄,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破船还有三分钉,妆匣里着实是有不少好东西。
我刚把她妆匣里最后一样金丝手镯塞进包袱里,脖颈间就感到一凉。
有柄长剑架到了我的脖子上。
你,在偷东西?身后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女声。
我大着胆子,抬眼往妆匣自带的铜镜里瞥了一眼,想看看把剑架在我脖子上的到底是哪位好汉。
如果是宫里的姐妹,我可以分匀出一半妆匣,见者有份。
如果是柔然女将,那打扰了,我自己往剑刃上一撞,不劳烦您动手。
结果不看不知道,一看我吓得整个人都从梳妆凳上摔了下来。
娘娘……燕娘娘?你是人是鬼?我吓得整个人声音都结巴了。
我不记得我有你那么大的女儿。燕长歌的脸上闪过玩味,声音沙哑,语调正经,但话里话外,满是调侃。
我正要开口,燕长歌却移开了剑,抬起了手,做了个嘘的动作。
随即,宫墙外面,遥遥地传来了脚步声与哭喊声。
待哭喊声与脚步声皆远去之后,燕长歌低头凝视着我,以及我身后的梳妆铜镜倒映出来的绰绰人影。
你是谁?她问。
陛下身边的婢子,殷小蝶,殷红的殷,蝴蝶的蝶。我呆呆地看着死而复生的妃嫔。
燕长歌点了点头,以剑尖指着铜镜中的影子: 她是谁?
娘娘是贵妃……我下意识地回答,随即惊问,你不是娘娘?你是谁?
我死了,又活了,睁眼之后,便来到了这个身体。女人把长剑收回鞘中。
我认出了那柄剑,是燕长歌入宫时,她的父亲老燕国公赠予她的。
她以为我在发呆,补了一句,我们那里管这叫穿越,你可以认为是借尸还魂。
我还没来得及说话,外面嘈杂的吵闹声和砍杀声就再度出现。
你们这儿,后宫争斗那么激烈的吗?外面怎么回事?那么重的血腥味儿?
她按住剑柄,一迭声地问我,还未等我回答,便想着出去看看。
别去……我叫住她,声音发干发苦,亡国了。柔然人打了进来,外面都是血和死人。
这下换女人脸色变了。
我不知道你是谁,但……逃生去吧。
吵闹声越来越近,甚至景元宫门口也传来了砰砰的砸门声。
我不再犹豫,撂下这句话就往景元宫后殿的狗洞方向跑。
带上我?女人反应过来后,迅速把剑背起来就跟在我后面跑。
我抿了抿唇,正要拒绝,女人的下一句话让我改变了主意。
她说,我会剑术。
剑术?
我一个激灵,想起柔然人的马刀和弓矢。
或许带上个女剑客,路上会更安全些。
你会凫水吗?我打定主意,一边跑一边问她。
游泳吗?会。女人毫不犹豫地点点头。
于是我不再多言,把包裹塞进狗洞里,自己也跟着拱了出来,顺手拉了女人一把,把她和燕长歌的剑从景元宫后殿扯了出来。
外面就是陛下新修的玉带河,里面有通往宫外的水闸。
过了水闸就是宫外的三渡津,顺着水流方向游出十几里,爬上去就能到帝都南城里面的皇家猎苑。
猎苑极大,占地足足七千多亩,有七个山头,从帝都连接到潞城。
进去之后,无论是躲上个十天半月,还是翻山越岭离开帝都这是非之地,都够了。
眼看着柔然士兵发现了狗洞,即将钻出狗洞追赶上我和身边的女子,我紧了紧肩膀上的包裹,毫不犹豫地伸手抱住了女人,一个翻身,跃入了玉带河。
河水冰冷,瞬间没顶。
2
六月初的河水依旧很冷,甫一下水,我便被冻得牙根都打哆嗦。
玉带河并不算深,但追兵射来的第一波箭还是在水中失了准头,趁着柔然人没有射出第二波箭矢,我深吸一口气,扯着身份不明的女人往前急急游去。
女人似乎也很会凫水,不一会儿就随我游出去了两三里。
我一口气耗尽,探出头来勉强辨别了下方向,发现水闸离我们还有一里多路,于是深吸一口气,再度前游。
这次探头让更多的柔然人发现了我们,他们死命朝着水下放箭,逼迫得我和女人无法露头换气。
我一口气耗尽,感觉肺泡都快要憋闷得炸开,却不敢上浮。
好不容易摸到了水闸的开关,用手肘重重捣了两下,绝望地发现,机关纹丝不动。
肺里的憋闷让我不由得张开了口,河水顿时呛进了喉咙。
意识即将消失之前,那女子潜到我身侧,把我的脸掰向了她。
比起丝绸还要柔软的唇贴住了我的嘴,艰难地为我吐来一口气。
借着女人吐过来的这一口气,我勉力抬手,摘下燕长歌的剑,重重一剑捣在了水闸的机关上。
水闸骤然开启。
汹涌的玉带河水涌了出来,将我和女子冲往三渡津。
打开水闸这件事让我耗尽了体力,再也支撑不住,昏死过去。
河水滔滔,声势浩大地席卷着我们,将皇宫内外的厮杀声与血腥气远远地抛在了身后。
我潜意识里凭借着求生的本能,牢牢地抱紧了女子,没有松手。
命运的吊诡之处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在亡国和做俘虏的恐惧之下,向来谨慎的我与相识了不到半盏茶工夫的她,以一种最亲密的姿态相拥着顺流而下,漂向了未知的世界,展开了长达一生的纠缠。
可那时昏迷在水中的我,对此毫无知觉。
待我再醒来时,就发现自己的衣裳已经换了,夕阳洒在脸颊旁,带来阵阵温热。
我猛地坐起来检查下身,发现毫无被侵犯的痕迹,这才松了一口气,向四周看去。
往北是三渡津上游,之前陛下喜欢走水路去皇家猎苑,为了不污圣目,连河边的芦苇荡都有专门的宦官来修剪。
柔然兵围城围了足足一个多月,芦苇荡许久没有人打理,杂乱了许多。
往南的河水则是横穿了整个皇家猎苑,在视野的尽头消失不见。
而我昏迷时则躺在芦苇荡里的一块平整青石上,旁边还熏着艾草驱赶蚊虫。
只是女人却不见踪影。
包裹整整齐齐地放在青石另一头,我打开看了一眼。
破城时我从宫墙里面带出的所有首饰细软,甚至那柄沾染着锦灰心口血的匕首都在。
唯独几件衣衫和包裹在油纸里的点心没了。
正当我抱着包裹发呆的时候,女人背着剑,从芦苇荡的另一头钻了出来。
殷姑娘,你饿不饿?
她身上穿着的,正是我为自己准备的衣衫,手里拿着的,则是一团烤到乌漆麻黑,我也辨认不出来的东西。
见我直勾勾地看着她手里的炭团,女人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。
我醒来之后实在是饿,翻了翻你的包裹,把点心吃了,又生了火烘干衣裳,给你和自己都换了,想着打点野味,但是……
你打来了什么?我沉默了一下,还是开口问她打来了什么。
女人也沉默了一下: 兔子。
这兔子被你祸祸成这样,也是属于死不瞑目了。
不过这话我到底没有说出口,而是收好包袱,和女人一起从芦苇荡里拱了出来。
还好,女人不止打了一只兔子。
另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小倒霉鬼,被她用芦苇叶搓成了绳绑住了。
我掏出匕首,犹豫了下,鞠了捧河水洗干净了刃上锦灰的心口血。
随后熟练地把那只兔子剥皮去了五脏,串在燕长歌的剑上烤。
在等待生兔子变成熟兔子的时候,女人开始追问关于燕长歌的事情。
燕长歌的事情啊,说来话长。
但长话短说的话,倒也简单。
那时候陛下还是皇子,为夺皇位做了两件事。
第一件,他抛弃了在他眼里毫无助力的青梅竹马,尚书府的庶女白秋月。
第二件,他为了取得燕国公的支持,迎娶了国公的嫡女燕长歌。
我对此做出评论。
真是现实到了极点的男人。
两个女人真是倒了辈子血霉遇到他。
结果陛下登基巩固皇位之后,又做了两件事。
第一件事,他打着重温鸳梦的幌子,斩杀白秋月的新婚夫婿。
把白秋月先是软禁数日,强纳为贵妃,又以她的家人相逼,封她做了皇后。
第二件事,他不需要燕国公的支持后,看燕长歌越来越不顺眼。
不仅废掉了她的皇后之位,还把她贬为贵妃。
贵妃是妾,皇后是妻,赤裸裸的下马威。
只因为陛下觉得这桩婚事对他来说是羞辱,所以他就一定要在女人身上找回场子来。
哈,他跪在燕国公府里求娶的时候,我就站在旁边。
那时候他把头朝燕国公磕得砰砰的,一副对燕长歌志在必得的表情。
前恭而后倨,得志便猖狂,小人行径。
我把陛下与燕长歌和白秋月三个人纠缠不休的故事,原原本本告诉了女人,惹得她一阵大怒。
狗皇帝坏事做尽,怎么不去死她一边说,一边愤恨地伸手往火堆里加干芦苇秆子。
我淡定地将兔子翻了个面: 天下人都和你想的一样,所以他从皇帝变成了先帝。
此时兔子的表面已经泛起了金黄,我顺手撕下块肉尝了尝生熟,发现熟了之后,撕下兔腿递给了女人。
待和女人把这只兔子分食得干干净净后,我终于问出了心中疑惑很久的问题。
你说你是借尸还魂,那总该有个称呼吧?你叫什么名字?
女人闻言,放下了手中的兔腿,犹豫了许久: 贺青山,我前世叫贺青山。
『青衫烟雨客,似是故人来』的青衫?我追问道。
『埋骨何须桑梓地,人生无处不青山』的青山。贺青山摇了摇头,说了句我从未听闻,却又十分大气洒脱的诗。
好豪爽的诗……快灭火有人追来了我相当喜欢这句诗,正要问清是谁写的,远处突然传来了发闷的马蹄声。
贺青山和我手忙脚乱地扬起河滩上的沙,赶在人来之前,匆匆地将火堆灭掉。
随后,我俩各自握好手中利刃,借助茂密的芦苇荡死死地隐藏住身形,生怕被发现。
我偷眼窥去。
发闷的马蹄声原是一辆马车和一队禁军,并没有在芦苇荡前停留,而似乎是躲避着什么似的,风一样地从三渡津旁的那条小路上掠了过去。
过了不多时,就当我和贺青山刚放松警惕,一队柔然骑兵追逐着前面的马车,像疯狗追人般往前撵,很快也过去了。
只有为首的柔然人用中原话说了一句: 谁抓住她,赏金千两
我和贺青山对视一眼,心下均了然这队柔然人不是冲着我们来的,双双松了口气。
然而略加思索之后,贺青山背起长剑就要从芦苇荡里起身: 我去看看。
柔然部族里,只有贵族才会说中原话,刚刚那个男人明显是柔然军中将领,级别不会低,你是去找死吗?
我未曾想过贺青山是如此莽撞之人,急忙拉住了她。
殷姑娘,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。
贺青山面色严肃地打断了我,如果这群柔然人没有抓到想抓的人,会反复搜索猎苑内外,布下天罗地网,到时你我如何逃脱都是问题。
若是他们抓到人了呢?
我反问贺青山,又觉得态度过于尖锐,不由得放低了声音。
到时候他们自然而然会离开的,我没有别的意思,也不是对你发火,只是觉得旁人的性命,远没有你我的性命重要。
晚了。
贺青山拂开了我的手,扭身出了芦苇荡,边走边说。
你醒来之前,有两个柔然人从河边路过,发现了我们,裙子还未解开,我就惊醒把他们都杀了,尸体丢在了不远处的草丛里,血迹还没来得及处理,你也醒了,我本想等吃完兔肉再挖土掩埋血迹的……
我倒吸一口凉气。
刚刚那个领头的柔然将领路过时扭头看了一眼,想必是已然发现了血迹。
只是要抓的目标更加重要,所以才暂时先放过了我和贺青山这两只小鱼小虾。
这下子,不跟上去也得跟上去了。
我苦笑不已,握紧了手里的匕首,背好包袱,快步追着贺青山而去。
跟着车辙和马蹄印,以及各色杂乱的痕迹追了约莫一个多时辰,一直追到郁郁苍苍的密林深处,贺青山才停下自己的脚步。
她回身低声提醒我: 我闻到了血腥气。
风里确实传来了血腥味。
此时天已经黑了一半,我和贺青山借助黑暗和灌木隐藏好身形,小心翼翼地朝着血腥味道的源头摸去,直到看到了一处山坡上,柔然人的篝火缓缓亮起。
篝火照亮了一地尸身和一辆破损的马车,看尸身上的服饰,多数都是禁军。
而在破损的马车旁,有三个发髻散乱的女子垂着头,被五花大绑着。
由于看不清她们仨的面容,我只能单看服饰,左侧和中间的女子都是宫婢的衣裳,右侧的女子则穿着身紫色丝衣,显然就是马车的主人。
帝都哪家的贵女吗?
柔然人那么大阵仗抓她。
我眯着眼借着火光打量着这紫衣女子,意外地感觉她有些眼熟,好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。
然而还未等我分辨出那穿紫衣的女子是谁,就看到有个柔然士兵在背阴面的草坡上,铺上了一卷白狐皮。
领头的男子慢慢在白狐皮上坐下,接过属下的皮袋喝水。
借着火光,我看清楚了领头人那张苍白却俊美的脸。
剑眉飞扬,凤眼狭长,瞳若点漆,鼻梁高挺,下巴线条稍显冷硬,显得他既有贵气,又有三分不可冒犯。
我盯着他的五官,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他是谁来。
帝都被围的时候我也没闲着,把御书房有关蛮族记载的书都翻了个遍。
毕竟知己知彼,才好逃离。
书上说,柔然风俗崇白,只有可汗可敦出行才可以坐整张的白虎皮,王子王女们出行时只能坐整张的白狐皮。
当今柔然可汗年逾五旬,名为拓跋野,有两子一女。
长子二十七岁,名叫拓跋安,是这次攻下帝都的主将。
我见过拓跋安一次。
陛下被柔然人砍掉一根手指,刺瞎一只眼睛的时候,他坐在龙椅上哈哈大笑,我缩在后殿屏风后面瑟瑟发抖。
次子二十一岁,名叫拓跋方,据说母亲是被卖到柔然的江南女子。
因此拓跋方长相异常俊美,不像是柔然人,更像是大齐王城里的公子哥儿。
今日一见,果然和传言中的一模一样。
能让拓跋方亲自过来抓的女子,莫非是……
我心里正飞速地思索着,却见拓跋方喝了几口水后,把皮袋里剩余的残水朝着三个女子一泼。
三人顿时醒转,齐齐抬头,我与贺青山也看清楚了最右边紫色丝衣女子的面容。
人在瑶台第一方。
她肌理透明似月色,晕开溶溶一片水光,骨节则是这水光里生出的莲,纤而不弱。眉眼间含着恹恹的冷,紫色衣带在夜风中微微飘扬,轻伶伶若画壁仙女,几欲飞去。
贺青山倒吸一口冷气。
反应过来后,她伏在我的耳边,声音微不可闻地问道: 她是谁?
陛下的心上人,大齐皇后白秋月。我木着脸回答了贺青山。
虽然跟贺青山相处的时间不长,但我已经从她刚才的神情里看出来,她对白秋月的态度了。
因为当初陛下登基不到三天,秋日的阳光洒在御书房里,把他脸上状似不经意地提起白家那个庶女时的神情姿态,照得一清二楚。
和刚刚贺青山的表情无甚两样。
都是志在必得这四个字。
再想起柔然人刚打进帝都,正是要巩固战果的时候,却派了二王子拓跋方一路追到猎苑。
为的是什么?
为的自然是白秋月这个传闻中的天下第一美人
我握紧了手里的匕首,心中暗叹不止。
如果贺青山救不出白秋月,我们两个只怕都要死在柔然人手里。
可贺青山救下了白秋月,也不是什么好事。
只要白秋月没死的消息传了出去,我与贺青山便如小儿持金走于闹市,日后就是数不尽的麻烦
我正想着劝说贺青山放弃,还未开口,为首的拓跋方已率先从愣神中反应了过来。
面对这等绝色,拓跋方冷冰冰的神色微动: 你就是白秋月?果真美貌,难怪齐主会为你亡国。
水珠顺着白秋月的下颌流进领口,她却毫不在意似的,眼皮懒洋洋地一撩: 二王子说笑了。大齐疆土辽阔,如何没有精兵良将治世之才?为何赵馔作为齐主,不知提拔重用?以至于落得个倾家丧国的下场?他亡国是自己昏庸无道,与我无干。没有我白秋月,还会有李秋月张秋月,世人想要推诿,随便一个妃嫔或是宫女,都可以是史书上的红颜祸水。只是我格外倒霉一些,不幸成为这个妖后角色而已。
听了白秋月这段话,隐匿在暗中的贺青山眼神一亮。
我则眼前一黑,回忆起了陛下被白秋月甩完脸色又找不到她什么茬,回乾清宫揪住宫女太监又打又踹的日子。
拓跋方眼神慢慢地冷了下来: 不仅貌美,还牙尖嘴利,聪慧得很。
他慢慢地抽出手中马刀,斜斜架在白秋月脖子上。
以你这等姿色口才,免不了要扰乱父汗称霸天下的心,将来得到机会,令我部父子相残也未必没有可能。看来,是留你不得了。
既如此,便劳烦二王子下手利索些,我怕疼。面对死亡,白秋月的面孔平静到没有波澜,像尊精致的玉雕。
为何不怕死?拓跋方想必是从未遇到过对他这种态度的女子,皱眉问道。
白秋月却笑了,笑容静美如秋月当空,澄澈明净。
她不急不缓地说道: 豪杰并起,逐鹿中原,可谁又在乎被逐的鹿是什么心情呢?
与其活在世上,继续做他人眼中的战利品,手中的把玩物,不如一死了之,倒也干净。
拓跋方深深地看了白秋月一眼,正要挥起马刀,了结她的性命。
黑暗之中,突然流淌出了一柄剑。
贺青山出手了。
3
她从黑暗中绕后扑出,似只猛禽落在白秋月身旁,森冷寒芒翩然挡下拓跋方那一刀。
篝火照亮了她飞扬的石榴色宫裙,也照亮了她手中的雪亮剑刃。
拓跋方面色一变,马刀斜指: 你又是谁?
当然是,贺青山单手挽了个剑花,笑吟吟地看着拓跋方,要你命的人。
三尺长剑和马刀的刀刃再度相撞,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声。
贺青山手中长剑如灵蛇,黏着草原制式马刀的刀脊上滑,把拓跋方的刀硬生生地荡开。
眼见有柔然人想要绕后偷袭贺青山,我急忙把手伸到有光的地方,朝着她打了个手势。
贺青山面色不变,弯腰躬身,躲过了砍向她背心的一刀,借力直撞进偷袭之人的怀里,五指从下到上一递,登时徒手扭断了对方的脖颈。
尸身落地,原本的十五个柔然士兵顿时就变成了十四个。
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贺青山身上,我不动声色地持着匕首,割开了一个柔然士兵的喉咙。
现在是十三个人了。
杀人这种事,我没贺青山有经验,因此下手虽利索,那柔然士兵倒下却没有伸手去扶。
尸身倒下的声音提醒了柔然士兵们,拓跋方顿时反应过来,贺青山不是孤身一人来的。
几乎是立刻,他就下达了命令,五个柔然士兵脱离篝火,朝着我追来。
我拔腿就跑。
帮这一次,是还在玉带河下欠贺青山的那一口气,如今便爹死娘嫁人,各人顾各人吧
多次陪侍陛下出宫到皇家猎苑打猎,这附近的地形我还算熟悉。
很快,我就凭借着熟悉地利这一优势,甩掉了身后的几个柔然人。
跑过前面那个坡,就是一处陛下建造好的行宫,里面还有鞣制猎物皮毛的隐蔽地窖。
若没有什么大问题,完全可以在行宫里再搜刮一波皮毛料子作为物资,背着逃出猎苑。
只要到了潞城,一切就都好说了。
我心里想着,脚上并不停步,迅速翻过了那座山坡。
已经看到了行宫在夜色之中影影绰绰的样子,但我突然停住了脚步。
欠贺青山的,其实除了玉带河下渡给我的那一口气,还有在芦苇荡,她醒来后出手杀掉的两个柔然兵。
如果她没有睁眼杀人,以我当时昏迷的状态,被那两个柔然兵抓住,绝无幸免。
我抿了抿唇,依依不舍地看了眼行宫翘起的檐角,心下感叹不已。
钱债好还,人情难偿啊。
然后心一横,绕到山阴处的另一面,开始抄小道往回蹿。
回去看看吧,万一贺青山这货被拓跋方砍死,我现在赶回去,应该还来得及为她收尸。
越往回跑,风中的血腥味就越重,我的心也就往下沉沉地坠。
可当我遥遥看到拓跋方一手叩着白秋月喉咙,一手持着马刀指向贺青山的时候,还是相当惊讶。
看清楚地上具死法各异的柔然人尸身后,我挑了挑眉,下定了套牢贺青山的决心。
姐姐此等武艺,在乱世中,真真儿是奇货可居啊。
我这边还在想着如何跟贺青山解释自己半途逃离的事情,那边白秋月却突然说话了。
她神色镇定无比,不像是被挟持的那个人,倒像是拓跋方被她挟持一样,随即,便对着五步之外,面上犹豫不决的贺青山盈盈一笑,轻声说道: 燕娘子不必在意我的安危。二王子刚刚下定了杀我的决心,燕娘子若不动手,他带走我,我必然会死。若动手,他投鼠忌器,我反倒有一线生机。
拓跋方脸上闪过气急败坏,眼看就要手指发力,拧断白秋月喉咙。
我深吸一口气,瞅准空子,猛地朝着两人撞了过去
赌一把
老天爷若是眷顾我,就让贺青山的长剑比拓跋方的马刀,快上那么一分吧
一撞之下,拓跋方果然下意识地松开了挟持白秋月的那只手。
贺青山见状左腿一扬,踢起地上沙土碎叶迷住了拓跋方的眼睛,剑尖化作一道流星朝着对方射去。
拓跋方一记铁板桥,那道寒芒险而又险地从他腹部插过,留下血痕,他来不及低头看伤,贺青山的剑刃又如影随形而至,逼得他扑地一滚,避开长剑。
趁此机会,我抓住白秋月一只胳膊,拖着她就往马车旁边跑,好歹是脱离了战圈。
另外两个婢女,早在混乱中被杀,尸身就横在马车旁边。
我心中缓缓升起兔死狐悲之感,抬手把两人死死瞪大的眼皮合上。
乱世开启,命如草芥。
美人或许会遇到英雄救她,美人身边的人可就远没那么幸运了。
做完这一切,我这才回身望向白秋月: 皇后可还安好?
白秋月看清楚我的面容之后,表情微微惊讶了一下才恢复平静: 是你?赵馔死了?
应当是没死,我很诚恳地回答她,我离宫之前,陛下只是掉了根手指,瞎了只眼。
白秋月面上掠过奇异的笑容: 谁为我出的这口恶气?拓跋安?
我点了点头: 是拓跋安,我在后殿屏风处躲着,看得清清楚楚。
那现在赵馔已经死了,白秋月飞快地下了判断,若是老可汗拓跋野进了帝都,会为了巩固战果稳定人心而不杀齐主,可拓跋安生性残忍嗜杀,不会考虑大局的,赵馔落在他手里绝无活路。
我还没来得及说话,白秋月已是倚着马车车轮坐倒在地,疯狂大笑了起来。
边笑还边自言自语,赵馔啊赵馔,你也有今天。当真是苍天有眼,报应不爽。
如此危急的情况,见到我的第一时间,还是先询问破城之后陛下的下场。
可见白秋月真的是忍这狗皇帝很久了。
我想起陛下刚纳白秋月进宫时,曾经容光焕发地跟我说,恨就是爱的另一面,爱之深,恨之切。
白秋月如此恨他,就是爱他入骨。
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歪理。
人家听到你死的消息,那可是难过得嘴角疯狂上扬。
真应该让陛下死而复生,亲眼看看白秋月大笑的这一幕。
那时他的表情,应当是很精彩的。
我正感叹着,那边贺青山已经结束了战斗。
她大步流星地跑到了我和白秋月面前,气喘吁吁道: 趁着没人发现我们,快走
拓跋方呢?我抬头询问贺青山,意识到她不知道拓跋方是谁,又改口,领头那个呢?
被我打落山崖了。贺青山伸手一指。
此时篝火已经在这场战斗中尽数熄灭,借着天上朦朦胧胧的月光,我看清楚了那处山崖。
糟糕,拓跋方可能没死。
那边山崖下是个水潭,掉下去死不了人,等他反应过来还会来追的,得找个地方避避。
白秋月说着,利索地翻上马车,拿出个不大的包裹背好,然后把裙角往腰带里掖住,率先跑了出去。
我望了贺青山一眼,开口嘱咐: 跟上。
然后紧追着白秋月跑了——她年少时就是陛下陪读,伴驾来皇家猎苑的次数比我还多,更熟悉这边的地形。
跟着她跑,比起自己规划逃亡路线更靠谱一些。
上气不接下气地翻过山坡,跑到了行宫不起眼的侧门处,白秋月摸了摸包裹,从里面摸出了一串形状各异的钥匙,挑出一把,打开了门。
进了本就没有多少人的行宫,我这才松了口气,后知后觉地瘫坐在地。
起来。白秋月以极小南珠攒成白芍图案的绣鞋毫不留情地踢在我的大腿上,泛起阵阵疼痛。
还没安全,不到懈怠的时候。收拾东西,我们继续走。她说。
我对她的态度很是不满,但对她的聪明毫无怀疑,揉了揉腿,还是爬了起来: 要收拾什么?
两年前流民四起,我便知道赵馔早晚亡国,因而提前在行宫里藏了些适合逃亡的东西。
白秋月一边说着,一边带着贺青山和我七转绕地,来到了一处密室。
踏进密室,我跟贺青山都沉默了那么一瞬。
满室珠宝华光中,贺青山唯独指着架子最正中的那枚通体雪白的印纽问我: 这是什么?
我毫不犹豫地上前拿起印纽,在手中掂了掂,确认了真假后,眼神复杂,还是回答了贺青山: 洁而正威,和而不亵……这是传国玉玺。
传国玉玺两年前在御书房案几上失窃,引来陛下大怒。
不仅是值夜的侍卫和婢女人头落地,连当时不在场的我,都顺带着挨了五十棍,在床上趴了足足两个多月才能下地。
白秋月啊白秋月,你坏事做尽。
不是,这些金银珠宝足够你逃离帝都后,安稳生活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了,你偷传国玉玺干什么?
我过于震惊的表情被贺青山看到了,她轻轻咳嗽一声: 如果我没猜错,这个时代烽烟四起,群雄板荡。玉玺则代表着皇朝正统,天命所归。无论白姑娘献给哪股势力,从龙之功都是跑不掉的。
正找了个大包袱皮,不停地装东西的白秋月身形一僵,缓缓抬起头来直视贺青山。
她那精美到比满室珠宝更具光彩的面容,目光像是失了皮鞘的利剑,慢慢亮起,寒气四溢。
你不是燕长歌,你是谁?
哦?贺青山直视着白秋月锋利到要将人心肝剜出来的视线,好整以暇,我如何不是燕长歌。
她身怀武艺,却并不懂庙堂上的弯弯绕绕。贬妻为妾是个明明白白的信号,燕长歌如果懂,就会让燕国公放权告老还乡,全了和狗皇帝的君臣体面,自己则藏器于身,待时而动,慢慢光复燕家。而不是什么都不做,等着燕国公府被赵馔找茬抄家,自己则彻底心死,一蹶不振地缩在寝宫里闭门不出。若不是我出手多次回护,她早就被宫中人折腾死了。可刚刚你说的话……你懂这些。白秋月的眸光从贺青山的身上重重落下又轻轻掠过,投向了我,她是谁?
我心中暗暗叫苦,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贺青山。
你发个话啊,我说还是不说?
三个人在密室里僵持了一小会儿,到底还是贺青山先叹了口气: 不知为何,我不希望你从别人嘴里了解我。
白秋月充斥着压迫感的目光从我身上挪开了。
我先是松了一口气,接着后知后觉地恼怒起来。
这孤魂野鬼,究竟是什么意思啊?
我好歹也是同你一起逃亡过许久的同伴,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别人了?
贺青山你听听,你自己说的这是人话吗?
在听完贺青山的诉说之后,白秋月表情淡淡,开口问我: 她说的是真的吗?
我把我逃离之后遇到锦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,讲到燕长歌断气的时候,嗓音有些发涩。
燕长歌做皇后的时候,待宫人是向来和善的。
也不是没有为她可惜过。
白秋月听到燕长歌的死,同样默默了很久才开口说话: 天底下的好人,又少了一个。
可人总是要往前冲的。
毕竟柔然的士兵在后面追。
于是我低声问白秋月: 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?
猎场马厩里有许多马匹,收拾好细软和部分吃的喝的,换身男装,用黛粉把脸涂黑,眉毛涂粗,把地窖里的皮毛都取出来,我们假装成逃亡的皮货商人,去潞城。到了之后,最起码能够暂时逃离柔然人的追捕。白秋月从善如流地改了对贺青山的称呼,贺娘子以为呢?
她不问贺青山愿不愿意跟着一起走,想来心中笃定了她不会离去。
果然,贺青山很是上道地回答: 我没意见。
待月落星沉,晨光熹微的时候,前往潞城的官路上,乌泱泱一片,全是逃难的人群。
三个皮肤黝黑的青年男人,以及他们身后的瘦马破车,混进难民堆里,并不起眼。
像是一滴水落进汪洋大海。
4
潞城早就被先逃过来的朱门权贵控制住了,入城费收得极高。
被城门处的士兵收走了瘦马破车,以及车上的多半车皮子之后,我们好歹算是安全混了进去。
三人不得不亲自动手背着包袱和剩余的皮子,气喘吁吁地走在潞城的街上。
不过也还好。
最起码马车和皮子吸引了守城士兵的大部分注意力,那些行囊中被旧衣裳包裹的金银珠玉一件没丢。
得找个地方卖掉这些皮子了,我垂下眼眸,太重了背不动。
她俩都没有什么意见,想来早就背烦了。
帝都被围困,潞城并非不知,街面上还开着的铺子极少,我们寻觅了许久才找到一家当铺。
现下是六月初,又逢着兵乱,金银价格飞涨。
因而这些出自皇家猎苑的精美皮毛,掌柜竟只愿意出寥寥四十几两银。
换成一般时节,哪怕是夏日,这些皮子在市面上,起码也要百两黄金以上
白秋月久居内宫,无须亲自采买,贺青山武艺虽高,但对很多事情极为陌生。
俩人都是崽卖爷田不心疼的败家玩意儿。
看我不动弹,她们竟还站在店内,不断催我离开。
我气得冲着她俩猛翻白眼,示意她俩闭上自己的嘴不要开口。
然后亲自下场和皮货掌柜的掰扯了许久,磨破了嘴皮子,最后才拿到手一百多两银。
揣好银钱,我正要提议去吃点东西,再备点干粮,白秋月却开口了。
不是对着我,而是对着贺青山: 贺娘子以为呢?
我觉得应该是刀。贺青山想了下,表情相当诚恳地回答。
白秋月点了点头,音色如珠玉撞击,说不出的好听: 我也觉得会用刀,比较方便。
既然你我都一个看法,这赌局就开不起来了。贺青山好脾气地冲着白秋月一笑。
白秋月跟贺青山聊了半天,显然心情也很是不错。
这位纵横大齐后宫数载屹立不倒的皇后,难得没有阴阳怪气: 那便看顾好眼前这傻子吧。
她们两个没头没脑的对话,一时间把我整得不知所措。
谁是傻子?是在说我?
我正要开口询问是怎么回事,贺青山握住了我的胳膊,把我拉进了路边的小巷子里,还递了个眼色示意我不要开口,与此同时,白秋月也快步追上并绕过我俩,走在了最前头。
为什么不走大路……我正摸不着头脑,后面突然传来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。
扭脸一看,五六个持着刀,身型各异的汉子已经堵住了巷口另一端。
为首之人面露狰狞: 小子,把银子留下,饶你一条狗命
旁边另一个黑面汉子则开口反对: 别啊,现下肉价蹿了天,这三个小子,够我们吃上多半个月呢。
好家伙,黑吃黑是吧?
难怪我和当铺掌柜讲价的时候,这两块货都作壁上观呢。
合着她俩都知道就算交易按照市价来,掌柜的也会派人坠在后面寻觅机会,劫财害命。
不过我也不算太过惊慌。
她俩刚刚言谈之间,还拿贼人会用什么武器劫道来打赌,想来心中是早有主意。
贺青山转过身来,扯着我的胳膊往白秋月方向重重一推: 我若是打定主意,要吞这笔钱呢?
找死为首之人立刻就扑了上来。
贺青山岿然而立,长剑出鞘,刃上寒芒如秋水,表情平静淡然到似乎不是在面对生死搏杀。
巷子里,骨骼碎裂和鲜血泼洒的声音,许久才停歇下来。
半晌后,贺青山抖了抖剑上未干的血珠子,收剑回鞘,率先走出了巷口。
我和白秋月对视了一眼,充分展现出了当狐狸腿子的高超素质,抓紧时间跟上了前头那只能让我们借威的猛虎。
帝都城破的影响力相当恶劣。
甚至连临近帝都的潞城,社会秩序都近乎于无,街面上还在开的店,十家有九家在杀人越货。
潞城还算是京畿几个城池里相对来说比较大的那个。
我都不敢去想象附近的小城现下是个什么光景。
若没有身边的贺青山,今日怕不是命都要折在潞城。
到底是没再敢进任何店铺,我们仨随便找了个外面还在支的茶摊,要了三碗烫青菜吃。
按道理身上其实不缺金银,又一路逃亡,到了潞城,早该吃点好的补补。
但黑脸汉子的那番话,让我们仨看啥肉菜,都觉得它来源不明。
待烫青菜上来之后,白秋月率先嗅了嗅碗里的味道,这才点点头: 吃吧,没料。
有这种久经宫斗考验,各路神奇毒药都没弄死的大齐皇后点头,我跟贺青山才放心下筷。
青菜勉强把肚子填了个半饱,贺青山率先发起一个话题: 我们出了潞城后去哪儿?
这个问题成功地把我问住了。
我本是京城穷苦人家出身,四岁时连年旱灾,地里连根杂草长不出来。
父母实在是吃不上饭,见有采买宫女的嬷嬷,赶紧把我推了过去,到底寻个活路。
我没啥意见。
当宫女总比当窑姐儿强,有吃有穿还不用被糟践。
月银发下来补贴补贴家人,也算是全了生养之恩。
结果长到十六岁,一场瘟疫让我成了孤女,和宫外最后那点子联系都断掉了。
正在御花园躲起来哭呢,赵馔路过看到了,问清楚之后,他难得地发了次善心。
之后就飞上枝头,成了皇子婢,又成了御前行走的婢女。
从殿下到陛下,我叫了足足年。
眼看还有一年就年满二十五,按照宫规可以出宫嫁人了。
帝都城破,大齐亡国。
原先只是命如草芥,现在还他娘的身若浮萍。
这找谁说理去。
幸亏遇到了她俩,一个心眼子比起御膳房的蜂窝煤孔还多,一个剑术超群武艺绝伦。
不然天下之大,连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,岂不是显得我很可怜。
我才不觉得自己可怜。
最起码同样是宫女,锦灰死了,我还好端端地坐着吃饭呢。
沉吟半晌,我抬头说道: 我没啥去处,你们俩去哪儿我都跟着。
我也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好去处,贺青山把脸转向白秋月,白姑娘带个路?
白秋月不急不缓地扔出小半块银子,让茶博士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去。
打发走了茶博士,她在随身包袱里摸了摸,摸出一卷卷轴,慢慢展开。
是张精细无比的舆图。
干净筷子指向大齐的江南地区,我想起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胜景,心下顿时泛起波澜。
江南是绝不能去的。白秋月低声开口,打碎了我的幻想。
贺青山点了点头: 盛世可以下江南览尽风光,乱世就算了。江南富庶,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,长江天堑挡不住人心贪欲的。无论是起义军还是官军,大肆劫掠百姓也无非是倾家荡产,怕只怕他们为了掩饰罪行,会进行大规模屠城。
筷子尖端继续下滑往左,指向了巴蜀之地。
我眼神一亮。
都说蜀道难,难于上西天。如果跑到了巴蜀之地,是不是就可以躲过乱兵安度余生了?
蜀地可以偏安是不假,贺青山望着舆图,轻声说道,可我觉得,一个敢主动偷传国玉玺的皇后,不会甘心平淡生活的,你说对吗,白姑娘。
白秋月深深地看了一眼贺青山,毫不犹豫地抬手把舆图给了她: 不知贺娘子有何高见?
既然要搏一搏,就搏个大的嘛,贺青山咧嘴一笑,手指点向舆图的西北某处,不如我们去怀朔?
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,差点撞倒了桌子。
眼见桌面上杯盘移位,也无心去扶,只不可置信地问贺青山: 你疯了?
燕山雪花大如席,朔方更在燕山北。
怀朔在漠北草原的关隘处。
就算在大齐全盛时,这儿也相当荒凉,是发配犯人的地方。
燕长歌的娘家燕国公府被抄家之后,亲眷族人就被流放到了怀朔。
最要命的是,早在半年以前,柔然军队还未围住帝都时,就已经连下了甘州、云中、高平、二雍、秦州等地。
陷落的城池几乎都是帝都前往怀朔的必经之路,被柔然攻下之后,官道切断,音讯全无。
当时战事不利,陛下暴怒。
撕碎在地上的几十封奏折和战报,都是我亲手捡起来粘好的。
再之后,帝都就没有半分怀朔的消息了。
谁都不知道这座城池到底是已经陷落,还是在柔然人后方继续抵抗着。
柔然人从漠北打了过来,见过有往江南湖广巴蜀南疆逃亡的百姓,没见过有反其道而行之往漠北跑的。
兵锋往南进,我们往北走?不要命也不是这种玩法
给我个理由,白秋月反应倒没有我那么大,她抬头看着贺青山,能够说服我北上的理由。
贺青山从怀中抽出一张羊皮纸,摊平放在了桌上。
羊皮纸上的墨迹和红色印泥似是被水泡过,虽晕染得厉害,但依旧能够看清个大概。
上面的话也很是简单,只有寥寥两句。
前日怀朔已归北狄车鹿大檀管辖,我军俱无恙,依旧被打散种粟。望君宽心,善自珍重,福寿安康。
后一句是客套话可以完全不用管。
重点是前一句。
北狄是中原人对柔然等草原部族的蔑称,车鹿则是指草原上的车鹿部落。
大檀则是草原上除柔然部被尊称为可汗和大汗之外,其他部落族长的尊称。
草原的部族往往会结为联盟,由于车鹿部落规模较小,所以一直都是柔然的附属部落。
车鹿部落人口数量不多,也并不擅长征战和畜牧,反而很擅长中原人的耕织。
柔然会把打下来的怀朔归他们管理,也是幸事。
有些柔然的附属部族会比较残暴,为了方便管理归属他们的城池,会采用屠城的方式,人为减少人口数目。
车鹿民风相对来说是草原部族中最柔和的一个,怀朔归他们管理,城中人大部分应该性命无忧。
北疆苦寒之地,只能种植耐寒的粟米,打散种粟,是对于帝都发配过来的犯人常见的处理方法。
唯独我军俱无恙那五个字,信息量是最大的。
朝堂传闻,燕长歌的父亲燕国公有支不多不少的私兵,约莫三千人上下。
陛下抄燕国公府之前,还为此沉吟了许久,秘密调来了帝都三大营的五千禁军,把整个国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奈何整个抄家过程中,燕国公府上下都无比配合,并不见那传说中的私兵影子。
也因此,陛下这才把圣旨上老燕国公的那个斩字划掉了,改成了流字。
不过北地苦寒,燕国公身体又向来差劲,随着家眷被流放到怀朔不久,他病逝的消息便传到了帝都。
当时燕长歌就厥倒在地,陛下假意担忧她,还叫来了太医去贵妃宫中诊治。
可当陛下遣散御书房所有人,我退下时窥见得明明白白。
陛下得知燕国公的死讯,脸上的神情相当愉悦。
那时的他大概想不到,燕国公死前以不为人知的手段隐匿好了这支军队,狠狠地摆了他一道。
我正胡思乱想呢,那边白秋月已缓缓开口: 燕国公的私兵,竟随着他的家眷,藏在怀朔吗?
不知道真假,但信上是那么写的,贺青山坦然地回答她,我睁开眼的时候,燕长歌手里死死攥住这张羊皮纸。我以为是很重要的道具,所以便收了起来。后来殷姑娘同我讲燕长歌的事情,我才意识到这封信来自流放地。我想,仅仅是燕国公的家眷,不至于用军这个字吧。
白秋月微微蹙起眉眼,即使整张脸都被黛粉染得黢黑,也能窥见骨相上的轻盈,若粗砺的月亮。
要去怀朔的话,得等,她沉吟片刻下了定论,起码半年。
柔然人并非抱着抢一把就回草原的想法,他们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入主中原。这种情况下,定会考虑恢复屯田。屯田一旦恢复,必会出现物资的缺口,需要物资,柔然人就会开启商埠,发放通行的证明,让行商游走于各地。
贺青山手指在舆图上再度挪移,挪到了江南地区,试探性地开口: 那我们接下来是……
去江南,白秋月毫不犹豫地点头,江南地区豪绅最多,士族生活奢靡,各种奇珍异宝层出不穷。奇珍并不会从天上白白地掉下来,这些物件的来源便是晋北。边军中的边关九镇里,有六个镇长期由晋北商人把持,他们为谋利益,来往于草原和晋北,卖出晋北的马匹与刀剑给柔然人,换取宝石与各种皮子兜售到江南。江南的那些豪绅,多半能与晋北商人搭上线。
你如何知道这些?贺青山好奇地问道。
这个我知道,我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白秋月,见她颔首,于是轻声回答贺青山,晋北商人们有了钱就想着权,想在宫中插人,送来两位美人入宫选秀,皇后……白娘子调查完她们的家世背景,嫌晋北商人首鼠两端负国欺天,就找了个冲撞中宫的名义,把她俩双双拖出去杖毙了。
贺青山默默良久,却突然笑了: 还没有榨干价值就杀了,想是白姑娘迁怒了她们,为何迁怒?
世道因为这些人,变成这个样子,白秋月表情冷漠,我心中之怒,无处可迁。
贺青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: 我或许能让世道变好,白姑娘会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吗?
这下,换白秋月怔住了。
又来了,又来了,无论男女,谁能不爱白秋月呢?
我心中无奈至极。
赵馔当皇子的时候曾经伸手拉过我一把,可他喝醉了把我压在身下撕扯我衣衫的时候,念叨的是白秋月。
贺青山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我,可依旧会为救白秋月拼死搏杀,问她会不会留在自己身边。
我把目光又挪到白秋月那张黛粉都难掩国色的脸上。
算了,当谁的陪衬不是当啊,当绝世美人的陪衬总比当庸脂俗粉的陪衬强。
凑合过吧,乱世之中还能离是咋的。
眼见贺青山直勾勾地盯着白秋月,而后者完全没有缓过神来,我只得开口岔开话题: 既然决定了去江南,那我们就准备一下走吧。
我拽着贺青山的袖口,把她扯起来打算离开茶摊,双双转身之际,就听到了白秋月清脆若珠玉相击的声音。
她说: 如果你能亲手斩杀这个乱世,那我就是你的。
贺青山骤然回首,眼神熠熠生辉: 一言为定。
要不还是离了吧。
这种三个人里就我多余的日子,真过不下去了。
5
离开了茶摊后,我们仨就行动起来,匆匆准备了些路上要用的。
换洗衣裳包裹里都有,除了白秋月偏瘦外,我和贺青山的身量差不多,衣裳都能换着穿。
于是只高价买了些米饼充作干粮,又买了两柄短刀充作防身武器,就直奔码头而去。
去江南最好的办法是走水路,顺着运河从京畿到江淮,再换乘马车。
帝都城破的消息传扬开来,消息灵通的早就乘着船拖家带口从运河逃了。
我们来得并不是时候,码头附近船只不多。
站在渡口处,前后有两艘船在渡口处稍停,却皆被白秋月否掉。
一艘是往南边走的运粮船,虽不知道它究竟属于大齐官军还是江北四郡的义军,但上面配着刀剑的甲士还是让白秋月断然摇头。
另一艘则神秘至极,通体漆黑,只在船头打出一个璟字旗。
我一眼就辨认出来,是陛下幼弟桂王赵璟的船,刚想要上前一步招手,白秋月便速度更快地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之上: 小蝶,不可。
按照我与赵璟不多的接触来看,桂王殿下翩翩君子,比起陛下这个强夺人妻的皇帝,名声要好上许多。
陛下无子,京中好多官员都在暗地里期待陛下死后由桂王继位,让他拨乱反正,还大齐一个清明治世。
为何我们三人不能投奔桂王殿下?
我诧异地看着白秋月,相当疑惑。
白秋月脸上缓缓绽放出平静冰冷的笑意,看着让人心中十分发毛: 折花宴上,他睡过我,不止一次。
我慢慢地将手放了下来,望着赵璟逃离帝都的船开离渡口,浑身僵硬。
贺青山皱起眉头: 折花宴?这是什么?
我缄默不言,白秋月却笑了出来,她眼中闪过一丝讥讽,开口反问贺青山: 我美吗?
卿如明月。贺青山的话和她的剑一样直白。
那太可惜了,你看错人了,白秋月脸上的冷笑就没有下去过,漂亮的脸蛋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。嫡姐嫉妒我的脸,家中待下去会有性命之忧。因而我不得不用了点计谋来到宫中去做公主伴读,可出现在上书房第一天,赵馔便把我从公主身边抢了过去。成年后他为了权势抛弃了我,可我却必须只属于他。
她说着说着,笑容显出三分凄厉来,宛若复仇的艳鬼。
进宫之后,赵馔恨我另嫁他人,兼之炫耀得到了我这个帝都第一美人,便开了折花宴,令我与另一位以美色闻名的周妃赤身出现在宴席上,轮流侍奉他的近臣和宗亲们。第一次折花宴后,周妃不堪受辱,先用金钗划烂了脸,随后从西六宫最高的清晖殿上跳了下去,我本来也想自戕的,可看到周妃五脏六腑都被摔碎的惨象,又想活下去。只有活下去,才有希望。通过苟活于世,我才得到了赵馔的信任,更进一步得到了大齐皇后的位置。如此这般,你还是觉得我如皎洁明月吗?
怎么不是呢?贺青山闭了闭眼,右手按在剑上,缓缓说道,有些事情,并非你能左右。
我垂眼看着贺青山按在剑上的手。
这是她每次想要动手杀人之前的小动作。
皇帝开这种宴席,也是为了抓宗室和近臣的把柄相挟,因此是有档案记录的,殷姑娘,对吗?贺青山按着剑,开口问我,还没有等我回答,又认真对着白秋月说,我会寻了记录,把他们全都杀掉,一个也不放过。
被贺青山平静且认真的目光沐浴,白秋月脸上的凄厉之色一点点地消融不见,茫然的神情出现在她精致姣美的脸庞之上。
为什么?她喃喃地问贺青山。
贺青山正想回答她,远处却漂来了第三艘船。
站在船头的领头人,不止我认识,白秋月也认识。
是安远侯的独子,小侯爷吴唯华。
安远侯府武勋出身,有世袭的侯位,老安远侯在柔然围城的时候因病去世,按道理应该是小侯爷继承侯爵之位。
奈何当时帝都上上下下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城外的柔然人身上,赵馔就把安远侯府继承爵位的折子放在了最底下那一摞里,基本相当于垫桌角了。
虽然吴唯华没有顺顺当当地承爵,却也当起了安远侯府的家,帝都的各路勋贵都混了个脸熟。
白秋月见是吴唯华,飞速给了我一个眼神。
我心领神会,迅速蹦了起来,朝着船上的吴唯华疯狂招手: 安远侯安远侯求求您带上我
船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渡口。
吴唯华漫不经心地朝着我望去。
在我急匆匆地捧起一瓢河水擦了脸,露出原本的面容之后,他终于变了神色。
你是侍奉先帝的那个殷女官?吴唯华愣了下,亲自跳下了船走到我面前,细细地打量着我。
白秋月那张容华绝代的脸,染再多的黛粉也是活靶子。
因此早在我牵扯住吴唯华的注意力的时候,贺青山就带着她悄无声息地攀爬进了底舱。
眼看着这两人消失在吴唯华的船上,我这才放下心来。
再抬眸时,就是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: 是我,求安远侯收留于我。
吴唯华面露难色: 殷女官,不是我推脱,实在是这船不算大,又带了许多家眷,粮食着实不太够吃……
还没等吴唯华说完,我膝盖一软就要作势跪下,含着哭腔朝他说道: 只要您收留了我,为奴为婢,做牛做马都好。
吴唯华深深地叹气。
我迅速掏出早早准备好的一对儿金簪塞到他手里: 侯爷, 我知现在粮价飞上天去,不会白坐你的船。
吴唯华掂了掂手中金簪重量,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我的背囊,到底还是说了一句: 上船吧。
刚在甲板上站稳, 那一句多谢侯爷还未曾说出口,我后脑勺就挨了重重一击。
踉踉跄跄地倒下, 只听得吴唯华居高临下,声音玩味: 送上门来的惊喜,不收白不收。皇帝能玩的女人,我安远侯也能玩。
倒街卧巷的横死贼
黑心烂肺的下流鬼
我试图挣扎着起身,痛骂吴唯华这个畜生,刚刚撑起手臂, 后脑勺就又挨了一棍。
眼前缓缓地黑了下来。
可心中并不担心。
那两块货也顺顺当当地上了船,她们必定会救我。
我信她们。
等到眼前再度亮起来的时候, 我盯着雕花的木顶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。
她们两个大抵是没有放弃我的。
身下是软绵绵的床榻,眼前是坐着的白秋月和站着的贺青山, 我缓过后脑那股子疼劲儿,才慢慢支起身子。
白秋月担忧地看着我, 手指比画出个二来: 这是几?
二。我回答白秋月。
白秋月目光欣慰,扭头对贺青山说: 你的殷姑娘没傻。
哦?是吗?贺青山闻言背着长剑, 挤到了我的床榻面前,那小蝶, 要不你证明一下,任何大于二的偶数都可以表现为两个素数的和。
那么缺大德的问题姐姐都问得出来吗
原是妹妹的不对,竟觉得姐姐心地善良可以依靠
到底是云散高唐,水涸潇湘,一腔真情错付与碧落黄泉了
这边我对贺青山的歹毒肃然起敬,那边白秋月听了问题却眼前一亮。
大齐皇室崇尚算学, 皇子公主皆要研习这些,而白秋月作为赵馔伴读, 对数理方面极有造诣。
她问清楚贺青山偶数和素数的含义后,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一把扯下船舱中用以装饰的字画, 又抄起半碗茶水,手指就着茶水,在字画背面算了起来。